8、分水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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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真是一个残忍又美好的月份，承载了多少人的青葱记忆，又镌刻了多少人的梦醒梦灭。
白修叶那天从庙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家里没有出去。凌之林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小仆人”，把白修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转眼，上战场的日子就到了。
为期三天的高考，从第一天早晨起，天空就开始飘着小雨，空气也很闷热，但躁动的心依旧让人血液沸腾。
白修叶把所有的复习资料都堆在书桌上，考完一科，就把那科的资料全部拿出来放到一边，眼看桌子上形成了两座小山，第二座逐渐变得比第一座高了。
“哥，你回来了！”凌之林从厨房里探出个小脑袋。
“对呀，哈哈灵芝宝贝儿，你哥我还有一个下午就解放啦！”白修叶拉着小灵芝转了个圈，满脸激动，过了几秒又冷静下来，走到书山边上，看着最后一小叠书，终于，只剩下最后两科，还差最后一个下午，坚持住。
凌之林把碗筷摆好，开心地说：“开饭了哥。”
“来了。”白修叶拉开椅子坐下来，“不错啊，现在做的东西总算能看了，不过比起我还是差远了。”他得意一笑。
吃完饭，凌之林洗碗，白修叶捧着书看，但是总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告诫自己，最后关头了，可千万别掉链子啊。后来他想着现在看什么也作用不大了，干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等到凌之林推了推他，轻声在他耳边叫唤，他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一时头脑有些昏沉。他甩甩脑袋，清醒片刻便收拾东西出门了，留给凌之林一个潇洒的背影。
公交车上，他前排座位有两位阿姨在议论着什么，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
“听说就是今天中午的事，救护车来的时候好像都没什么反应了？”
“是啊是啊，我老公就在xx饭店吃饭，他说是传菜的时候突然就倒了，吓了客人们一大跳，扶她起来也没反应，赶紧给她打120。”
“哎哟，那多遭罪呀。”
白修叶感觉自己此刻就像在水下，那些声音他都听得见，但是声波和他的耳朵之间隔了一层介质，有一种朦胧遥远的质感。等到他的大脑终于能够直接处理那些声波，那两位阿姨却已经下车了。
白修叶心神不宁，兰姐的饭店里，那个倒了的人，那个上了救护车的人……是谁？会是兰姐吗？她好像总是头疼……
他呼吸稍微加重，吞咽了两下，犹豫着拿起手机。
没有消息。
他和朋友们约好了，最后一科结束前，为了防止有意或无意的对答案，他们不会在线上联系，去考场的路上也是各走各的。
白修叶捏着手机，竟然觉着这小东西有点烫手，他纠结几番，还是把手机放回包里。
到了考场外，同学们大部分已经到了，各自拿着书在复习，也有的人在小声讨论这两天的考试。白修叶定了定神，看到了韩定潇。
他下午只有一场考试，此刻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哟，小叶子啊，我警告你，别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啊。”韩定潇笑笑。
白修叶用书拍了他一下，站到他身边，小声问：“那个，潇哥，你这几天有去过兰姐那边吗？”
“卢兰那边？没有啊，我去那干嘛，又不顺路。”
“……我也没有，我这个星期都没去。没事，你快看书吧。”
“哦，好。你也加油啊。”韩定潇冲他一笑。
白修叶拿着越看越薄的错题本，找了个角落站着，脑子还是有点懵懵的。过了几秒，他猛地拍拍脑袋，原地跳了跳，终于把思维调整到清晰的状态。
最后时刻了！白修叶在心里大声喊道。不管有什么事，都不会在现在发生的，不会的。
刚刚有好几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中考的时候，他的父母因为车祸在icu躺着，不过他在考场上浑然不觉，不知是幸福还是残忍。现在想想，中考后下考场时那个欢呼的自己，是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了。
他也想过很多次，如果当时卢兰告诉他真相，而不是说他爸妈去外地了，他会怎样呢？他无数次得出的结论都是自己会放弃考试。在他的心里，除了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什么都可以重来，什么他都有勇气重来，可是生死不行，更别提这是他的父母。为此他还有一段时间记恨过卢兰。
但这样的话，他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还有机会高考了。
他苍白一笑，怎么他的人生这么仓促呢，什么事情都在同一时间找上他，还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叮铃铃——
学生们嚎了一声，纷纷把资料收好放到专用的箱子里，排队准备过安检。白修叶也去放东西，决心等他考完出来再思考别的事情。
白修叶余光一闪，竟然看到了老陈在巡视。他有些兴奋，按照原则，本校老师大部分都会被调去别的学校监考，在这时候能够看到一个熟人，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
他挥了挥手，小声叫了一句：“老陈！来跟我击个掌呗。”
老陈看到他，表情竟然有点慌乱，他勉强一笑，和白修叶拍掌，白修叶感到他的手很凉。
白修叶的脸有点白了，不安地说：“怎么了啊，老陈，这大热天的，你感冒了？”
“啊，嗯，对啊，我那个，淋了点雨。”老陈不看他，示意他赶紧去过安检。
白修叶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心跳突然加快了，他一把拉住老陈的胳膊。
“干什么干什么？快放开。”
老陈赶紧看了看周围，还好他们在队伍边缘，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老陈抖了抖胸前的牌子，挥手道：“你好好加油啊，我先走了，我今天负责的是……”
“老陈，你当了我三年的班主任，我上你的课不说多认真，对你的动作表情还是很熟悉的。有什么事情，就别瞒着我了吧。”白修叶脸色惨白，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赶紧进去熟悉考场，而不是在这拉着老师说话。
老陈脚下一顿，双手用了十足的力道扳住白修叶的肩膀：“修叶啊，我身为你的老师，你的班主任，我会瞒着你什么？你这孩子，这三年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我时刻都在班上关注着你。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当你的班主任了，你要是还听我的，就快去考试吧，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啊？快进去吧，去吧。”
白修叶脚下生了根，他眼前有点模糊了，吐字道：“有。”
老陈有点不敢问：“……有什么？”
白修叶咬牙：“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老陈的胳膊，颤声道：“老陈，我求你了，我这辈子没怎么求过人，再苦再难都没求过，但是我现在求求你，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好？告诉我好不好？”
安检的队伍越来越短，老陈狠下心来，猛地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呢你白修叶，快去考试！这可是高考啊！”
白修叶又扑上来：“高考，高考又怎么样呢，高考也只是一场考试啊！你到底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啊！求你了。”他哽咽了。
“你这孩子，我真的……”
白修叶笑得难看极了：“你觉得，我现在去考试，就能考好了吗，我估计得交白卷了，真给阅卷老师省事。”
老陈脸上纠结万分，痛苦万分，但是也不及白修叶心里的万分之一。他那双眼睛带着眼泪，固执地、痛苦地、绝望地看着班主任，看着这个决定他接下来怎么活的人。
“我一定会后悔的。”老陈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嘴唇开合道：“你的监护人，卢女士，因为脑部肿瘤现在在进行手术，xx医院那边说，”老陈深吸了一口气，“情况不是很乐观，可能是，是最后的时刻了……”
白修叶以为他的心脏再也不会像三年前那么痛了，没想到他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胸口阵阵痉挛，胀痛不堪。他慢慢、慢慢地弓下腰，企图缓解那种快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老陈刚想把手放到白修叶的肩膀上，白修叶就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充血，像是一头走到绝路的猛兽，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老陈大声叫道：“白修叶！”
老陈和几个安检人员过来拦住他，劝他冷静，可是白修叶现在怎么冷静？等到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学校了。事后他回忆起来，自己好像是推了人。
他想也没想，本能般上了一辆出租车，胸口还在大幅度地起伏，眼神放空。
“去哪啊，小伙子？”
司机看见他的校服：“诶？非高考生都放假了，你是要高考的吧，就考完了？不应该啊。”
白修叶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他看向窗外，安检已经快结束了，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还在坚持复习的学生，老陈神色焦急地和安检人员说着什么。
他痛苦地扭过脖子，大口喘息：“不，不考了，不考了……我考不了了。”
白修叶紧闭双眼：“去xx医院。”
司机还在犹豫：“真的吗？你是不舒服吗，你们老师知道吗，要不要坚持考完再去啊，这是高考诶。”
白修叶牙齿打颤，声音有点发抖：“快去！”
他彻底失了魂儿，红路灯变换，斑马线交叠，路边掠过的风景，他一概看不见了。所有的事物都在他眼前扭曲，他不得不狠掐自己的胳膊以保持清醒。
他试着给卢兰打了个电话，提示已关机，又给她儿子打了一个，没接。
白修叶狠狠一拳捶在车门上，司机瞪着眼睛觑他：“年轻人脾气这么大干什么，有什么事急成这样……”
白修叶下了车又是一路狂奔，他站在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外，双腿发软。
李哥站起来，手里拿着卢兰的手机。他神色仓惶，僵硬道：“白修叶？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班主任……”
白修叶胸口起伏不定，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快破碎了，他被刺伤一般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李哥死死抿住嘴唇，本就不宽厚的肩膀萎缩下去，像枯死的树：“刚刚医生来过了，说我妈还没能脱离生命危险。”他的眼泪流下来。
白修叶挪动瘫软的腿，背靠着走廊的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后脑勺顶着冰凉的墙壁。
凌之林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也赶到医院来了。他站在走廊拐角处，很想上前抱住他脆弱的哥哥，但是又不敢。
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白修叶也就一直盯着看，视网膜上都映出了幻觉。
窗外的一小块天空逐渐变成橙红色，今天快结束了。高考也快结束了。白修叶心里清楚，他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