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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生情愫 ...

  •   林砚之在百乐门后巷的阴影里已经蹲了两个小时。初冬的夜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他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三十米外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总会门口。

      日本军官们进进出出,喝得醉醺醺的,不时发出刺耳的大笑。每隔一会儿,就有中国女孩被拖进去,尖叫声很快淹没在爵士乐中。林砚之的手指紧握着勃朗宁手枪,金属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必须找到那个女学生。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百乐门正门前。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山田少佐——那个今天早上差点要了他命的日本军官。山田身边跟着个穿和服的女子,低眉顺眼,却在转身时对暗处的林砚之眨了眨眼。

      林砚之呼吸一滞——铃木信子!日本特务,伪装成舞女混迹于上海各大娱乐场所。上个月地下党就警告过要小心这个女人。

      就在他犹豫是否该撤退时,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德语口音的中文,"你想找死吗?"

      卡尔·冯·施泰因的气息喷在林砚之耳畔,混合着皮革和雪松的味道。林砚之僵住了,他能感觉到德国军官结实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后背,体温透过两层衣料传来。

      "我数到三,跟我慢慢后退。"卡尔的声音压得极低,"一、二、三。"

      他们无声地退到更暗的巷子深处。卡尔这才松开手,冰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你知道里面有多少日本兵吗?"

      林砚之挣开他的束缚:"我的学生在里面!"

      "那个穿校服的女孩?"卡尔皱眉,"她已经死了。下午在审讯室。"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击中林砚之的胃部。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潮湿的砖墙才没有跌倒。

      "你...怎么知道?"

      卡尔没有回答,而是抓住他的手腕:"跟我来。这里不安全。"

      林砚之想反抗,但德国军官的力气大得惊人。他被半拖半拽地带到一辆停在巷口的奔驰车旁,卡尔一把拉开车门将他塞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林砚之这才注意到驾驶座上还坐着个人——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正通过后视镜好奇地打量他。

      "汉斯,回领事馆。"卡尔用德语命令道,随即转向林砚之,"把枪收好。如果刚才被搜到,我也救不了你。"

      林砚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勃朗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卡尔手中。德国军官熟练地卸下弹匣,确认安全后又将枪还给了他。

      "为什么帮我?"林砚之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嘶哑。

      卡尔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我讨厌无谓的死亡。"

      车子驶入德国领事馆大门时,林砚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居然跟着一个德国军官进入了敌方大本营!领事馆内灯火通明,几名纳粹军官站在台阶上交谈,看到卡尔的车时纷纷举手行礼。

      "从侧门进。"卡尔对司机说,然后转向林砚之,"低头,别让人看见你的脸。"

      林砚之照做了。他能感觉到车子绕到了建筑背面,停在一个隐蔽的入口处。卡尔快速下车,用身体挡住他,几乎是拥着他进入了一条狭窄的走廊。

      "这是我的私人区域,没人会来。"卡尔打开一扇橡木门,示意林砚之进去。

      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书柜,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国水墨画:寒梅傲雪。

      林砚之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幅画:"这是..."

      "仿八大山人。"卡尔脱下军装外套挂在门后,"不像吗?"

      "不,很像。"林砚之轻声说,"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纳粹军官的房间里会挂着反清遗民的作品?"卡尔嘴角微微上扬,"坐吧,我泡茶给你。"

      林砚之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卡尔熟练地操作茶具。德国军官的手指修长有力,握枪的手此刻正优雅地倾倒热水,蒸汽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你表姐的学生很勇敢。"卡尔突然说,"到最后一刻都没透露任何名字。"

      林砚之握紧了拳头:"她才十六岁。"

      卡尔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山田怀疑她是'红鸢'的联络员。"

      红鸢——上海地下党最神秘的代号之一,负责法租界情报网络。林砚之心跳加速,但面上不露分毫:"一个小女孩能知道什么?"

      卡尔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专抓脖子后有红色胎记的人吗?"

      林砚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立领。

      "因为'红鸢'就有这样一个胎记。"卡尔啜了一口茶,"形状像半只展翅的鸟。"

      茶杯从林砚之手中滑落,在撞上地板前被卡尔稳稳接住。两人的手指在空中短暂相触,林砚之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小心点。"卡尔将茶杯放回桌上,"这可是正宗的建盏。"

      林砚之盯着自己的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厌倦了战争的军人。"卡尔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相册,"看看这个。"

      泛黄的照片上是一个金发男孩站在北平四合院里,身边是一位中国老人和一个小女孩。林砚之凑近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女孩的眉眼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这是..."

      "我外祖父和他的中国管家一家。"卡尔指着小女孩,"这是管家的女儿,我童年的玩伴。她脖子上就有个鸟形胎记。"

      林砚之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父亲从未提起过在北平有亲戚,但照片上的女孩确实像极了家族相册里的姑姑。

      "1933年,我外祖父去世后,管家一家突然失踪了。"卡尔的声音低沉,"直到上个月,我在上海看到你..."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卡尔迅速合上相册,用德语应了一声。

      门开了,汉斯探头进来:"中校,山田少佐来访,说有要事。"

      卡尔的表情瞬间冷硬如铁:"带林先生从后门离开。"他转向林砚之,声音放柔,"明天中午我会去店里取修复的瓷器。"

      这是个明显的暗号。林砚之点点头,跟着汉斯悄悄离开了。

      回到墨砚斋已是凌晨。张叔在门前来回踱步,看到林砚之才长舒一口气:"少爷!老吴刚来过,说今晚有五个同志被捕,联络点暴露了!"

      林砚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把店关了,就说我生病了。"

      接下来的三天,林砚之足不出户,只在后院修复那些被日本兵损坏的古董。每当锤子敲打瓷片的清脆声响起,他都会想起那个女学生空洞的眼神,以及卡尔房间里那幅寒梅图。

      第四天中午,门铃响了。林砚之从工作台前抬头,看见卡尔站在门口,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德国军官今天穿了便装——白衬衫配灰色马甲,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欧洲商人。

      "打扰了。"卡尔微微颔首,"我来取瓷器。"

      林砚之领他进入内室,确认门窗关好后,立刻问道:"山田找你做什么?"

      "问你的情况。"卡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他怀疑你和红鸢有关。"

      林砚之的手指微微发抖:"你怎么说?"

      "我说你只是个痴迷古董的书呆子。"卡尔点燃香烟,深吸一口,"不过他的眼线已经盯上这里了。"他指了指窗外。

      林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对面果然多了个卖香烟的小贩,眼神不时往店里瞟。

      "我需要你配合演场戏。"卡尔突然提高声音,"林先生,这件瓷器的修复手法很专业!"

      林砚之会意,也大声回答:"中校过奖了,不过是家传的手艺。"

      他们就这样一唱一和地讨论着古董修复,卡尔甚至掏出钱来买下一只清代粉彩花瓶。临走时,德国军官故意在门口大声说:"下周我带几个同僚来看货,希望林先生多准备些好东西!"

      等卡尔走远,林砚之才发现花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今晚八点,霞飞路咖啡馆,带青田冻石来。

      霞飞路是法租界最繁华的地段,即使夜幕降临也灯火通明。林砚之穿着最体面的西装,将那方用绸布包好的名砚揣在内兜。咖啡馆里坐满了各国侨民和衣着光鲜的中国富人,留声机里放着《夜来香》,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

      卡尔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两杯咖啡。看到林砚之,他微微点头示意。

      "这里安全吗?"林砚之小声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卡尔推过一杯咖啡,"尝尝,正宗的蓝山。"

      林砚之抿了一口,苦得皱眉:"你找我来不是为了喝咖啡吧?"

      卡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先看这个。"

      文件是德文写的,但附有照片——南京城的惨状,日军暴行的铁证。林砚之的手开始颤抖,喉咙发紧。

      "这些..."

      "我偷拍的。"卡尔的声音冷得像冰,"山田参与了大部分。"

      林砚之猛地合上文件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因为你需要知道敌人的真面目。"卡尔的眼神锐利,"也需要知道不是所有德国人都支持这些暴行。"

      "但你穿着那身制服!"林砚之压低声音质问,"你的同胞正在欧洲..."

      "我的同胞正在被纳粹毒害。"卡尔打断他,"就像你的同胞正在被日军屠杀。"他叹了口气,"政治很复杂,林。有时候我们必须扮演不喜欢的角色。"

      这是卡尔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亲昵得让林砚之心头一颤。他下意识摸了摸内兜的青田冻石:"你要这个做什么?"

      "山田收集中国名砚。"卡尔说,"明天是他生日,我会把这个送给他,换取他对你的'特殊关照'。"

      林砚之瞪大眼睛:"那是我父亲的遗物!"

      "所以才值得。"卡尔的手覆上他的,"相信我,这能保你平安。"

      林砚之想抽回手,却被卡尔握得更紧。德国军官的掌心有枪茧,粗糙而温暖。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砚之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几乎哽咽。

      卡尔沉默片刻,从钱包里取出那张童年合影:"因为我欠管家一条命。1933年,是他替我挡了子弹。"他指着照片上的老人,"你祖父救过我,现在轮到我了。"

      林砚之的大脑一片混乱。如果卡尔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的联系远比想象中复杂。但这一切太过巧合,会不会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咖啡馆瞬间大乱,人们尖叫着冲向防空洞。

      "走!"卡尔抓起文件和林砚之的手腕。

      他们刚跑到街上,远处就传来爆炸声。大地震颤,林砚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卡尔一把搂住。下一秒,更大的爆炸声在附近响起,气浪将两人掀翻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卡尔翻身将林砚之护在身下。碎石和玻璃如雨点般砸在德国军官的背上,他却纹丝不动,冰蓝色的眼睛在烟尘中依然明亮。

      "没事了..."爆炸过后,卡尔轻声说,却仍没有起身。

      林砚之这才发现卡尔的衬衫后背已经被血浸透——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深深扎在他的肩胛骨处。

      "你受伤了!"林砚之挣扎着要起来。

      "小伤。"卡尔咬牙拔出玻璃片,疼得脸色发白,"领事馆有医生。"

      林砚之不由分说地撕下自己的衬衫下摆,为卡尔简单包扎:"我送你去。"

      卡尔虚弱地笑了:"关心我?"

      "还债而已。"林砚之扶他站起来,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回领事馆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卡尔的血渗过绷带,沾在林砚之手上,温热而黏稠。这种奇异的亲密感让林砚之既恐惧又莫名安心。

      领事馆的医生为卡尔处理伤口时,林砚之被要求在走廊等候。汉斯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别担心,中校受过更重的伤。"

      "在哪儿?"林砚之下意识问。

      "西班牙。"汉斯压低声音,"他救了一整座孤儿院的孩子,差点被军事法庭审判。"

      林砚之握紧了水杯。这个德国军官到底有多少秘密?

      医生出来后说卡尔需要休息,让林砚之进去道别。房间里的卡尔趴在床上,赤裸的上半身缠满绷带,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

      "青田冻石..."他虚弱地说。

      林砚之将绸布包放在床头:"拿去吧。但有个条件。"

      "什么?"

      "教我德语和枪法。"林砚之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要在这座城市活下去,就需要更多技能。"

      卡尔微微一笑:"成交。"

      从那天起,卡尔几乎每天都来墨砚斋。有时是带德语课本,有时是带不同型号的手枪。他们在后院练习对话和射击,张叔负责望风。

      一个月后的傍晚,林砚之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卡尔突然从背后握住他执笔的手。

      "握笔姿势不对。"德国军官的气息拂过他的耳际,"这样..."

      卡尔的手引导着他的手在纸上移动,写下一个漂亮的"永"字。林砚之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心跳如擂鼓。

      "你...学过书法?"林砚之试图转移注意力。

      "在北平的时候。"卡尔没有松开手,"我外祖父请了最好的老师。"

      他们就这样写完了整篇《兰亭序》,谁都没有提分开。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交叠,宛如一对真正的知音。

      那天晚上,林砚之辗转难眠。他起身来到后院,却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旋律——是中国古曲《梅花三弄》,用笛子吹奏的。他悄悄爬上墙头,看见卡尔独自站在领事馆花园里,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德国军官吹笛子的样子专注而忧伤,与白天那个冷峻的军人判若两人。林砚之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一刻的宁静。

      笛声戛然而止。卡尔抬头,正好对上墙头林砚之的视线。两人隔着月光和战争对望,谁都没有说话,却仿佛已经倾诉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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