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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立场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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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余韵仿佛还在耳边萦绕,林砚之却已经三天没见到卡尔了。
墨砚斋的雕花木门紧闭,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林砚之坐在内室,一遍遍擦拭那把勃朗宁手枪。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将法租界的街道洗得发亮,却洗不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少爷,喝点粥吧。"张叔端着一碗白粥进来,脸上皱纹更深了,"您这样不吃不喝,身子要垮的。"
林砚之摇摇头,继续拆卸手枪。三天前,卡尔突然中断了他们的德语课,只留下一张字条:"有任务,勿念。"而昨天,老吴带来消息——日军正集结兵力,准备向南京进发。
"张叔,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是恶魔和..."林砚之的话戛然而止,他差点说出"天使"这个词。
老人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桌上:"少爷是在想那个德国军官?"
林砚之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抚过枪管,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卡尔的眼睛——同样冰冷,却又在某些时刻温柔得不可思议。
"老吴说今晚要来取药。"张叔压低声音,"那些盘尼西林..."
"在后院地窖。"林砚之终于放下枪,"告诉老吴,我需要南京的情报,任何消息都要。"
张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退了出去。
林砚之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痕迹。远处,一队日本兵正押送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国劳工。其中一个老人摔倒了,立刻遭到枪托猛击。林砚之的手指掐进窗框,木刺扎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如果卡尔在这里,会怎么做?那个在空袭中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的德国军官,会眼睁睁看着这种暴行吗?
雨幕中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尔,没打伞,军装湿透贴在身上,金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踉跄,像是受了伤或是喝醉了。
林砚之的心猛地揪紧。他下意识要开门,却又停住了。卡尔身后不远处,一个穿雨衣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跟着——是山田少佐派来的特务!
卡尔在墨砚斋门口停下,却没有敲门,只是从门缝塞进一封信,然后转身离去。跟踪者犹豫片刻,选择继续尾随德国军官。
等脚步声远去,林砚之才悄悄取回那封信。信纸被雨水浸湿,字迹有些模糊:
"明日开赴南京。山田已起疑,勿再联系。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我永远是你认识的那个卡尔。——K"
南京!林砚之的血液瞬间凝固。日军向南京进军的消息是真的,而卡尔竟然也要去!那个会说流利中文、懂得欣赏石涛画作的卡尔,要参与对南京的进攻?
信纸在林砚之手中皱成一团。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砚之,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那些让你卸下心防后再捅你一刀的人。"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天空也在为即将降临的灾难哭泣。
三个月后。
南京沦陷的消息传遍上海时,林砚之正在修复一只宋代官窑瓷碗。收音机里日本人的宣传喋喋不休地鼓吹"皇军威武",而地下党传来的真实情况却令人窒息——屠杀、□□、焚城...地狱也不过如此。
"少爷..."张叔红着眼眶进来,"老吴带人来了。"
林砚之放下手中的瓷片,看见老吴领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幸存者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小女孩不过七八岁,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偶,眼神空洞得不像个孩子。
"南京逃出来的。"老吴的声音嘶哑,"这位周医生在难民区救了很多人。"
周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眼镜片碎了,用胶布勉强粘着。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林先生,请把这些交给国际社会...这是证据!"
照片上的场景让林砚之胃部痉挛——堆积如山的尸体,被刺刀挑起的婴儿,赤身裸体被绑在树上的妇女...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照片中出现了日本军官笑着摆姿势的画面,仿佛这不是屠杀,而是猎游。
"这些畜生!"张叔老泪纵横。
林砚之强忍呕吐的冲动,翻到最后一组照片时突然僵住——虽然模糊,但那个站在远处、穿着德军制服的侧影,分明是卡尔·冯·施泰因!
"这个人..."林砚之指着照片,声音发抖。
周医生凑近看了看:"德国军事观察员。有传闻说他试图阻止一些暴行,但..."他摇摇头,"有什么用?他穿着那身制服,就是帮凶!"
林砚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三个月来,他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卡尔站在血海中,冰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现在噩梦成真了。
"我会处理好这些照片。"他将照片藏入《康熙字典》的夹层,"你们先去后院休息,晚上送你们去安全屋。"
老吴带人离开后,林砚之瘫坐在椅子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他应该恨卡尔的,可心底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如果卡尔真的试图阻止呢?如果他也是身不由己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身不由己?那些死去的南京市民呢?那个被卡尔夸赞书法好的女学生呢?他们都活该吗?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
林砚之猛地抬头,看见山田少佐带着几个日本兵闯了进来。山田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挂着勋章,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笑容。
"林先生,好久不见。"山田的中文流利得可怕,"听说你在收集...有趣的照片?"
林砚之的手悄悄移向抽屉里的手枪:"太君说笑了,小店里只有古董照片。"
山田冷笑一声,突然挥手。日本兵立刻开始翻箱倒柜,货架上的古董被粗暴地扫落在地。
"冯·施泰因中校很关心你啊。"山田踱步到林砚之面前,"他特意从南京写信来,要我'关照'你的店铺。"他俯下身,酒气和腐肉般的口臭扑面而来,"你说,一个德国军官为什么这么在意中国古董商?"
林砚之强忍恶心:"中校对中国文化感兴趣。"
"是吗?"山田猛地揪住他的衣领,"那他对这个也感兴趣吗?"
林砚之的立领被扯开,露出了那块鲜红的鸟形胎记。山田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红鸢!果然是你!"
"太君认错人了..."林砚之挣扎着,手指已经碰到了抽屉把手。
"带走!"山田厉声喝道,"我要亲自审问!"
就在日本兵扑上来的瞬间,林砚之掏出了手枪。一声枪响,最前面的日本兵应声倒地。山田大怒,拔出军刀就要劈下——
"住手!"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砚之。
卡尔·冯·施泰因站在门口,军装脏污不堪,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得像鬼。但他手中的鲁格手枪稳稳指着山田的头。
"冯·施泰因!"山田的刀停在半空,"你竟敢用枪指着我?"
卡尔缓步走进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林砚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林砚之读不懂的情绪——痛苦、愧疚、决绝...
"这个人归我审问。"卡尔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风,"司令部的命令。"
山田脸色阴晴不定:"凭什么相信你?"
卡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盖着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印章。山田扫了一眼,不甘心地收起军刀:"三天。如果问不出红鸢的下落,他就是我的。"
日本兵拖着同伴的尸体退了出去,山田临走前狠狠瞪了林砚之一眼。
门关上后,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林砚之的手枪仍指着卡尔,而卡尔的枪已经垂下。
"你回来了。"林砚之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卡尔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我来晚了。"
"南京怎么样?"林砚之突然问,语气尖锐如刀,"风景好吗?"
卡尔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仿佛被击中要害:"林..."
"别叫我名字!"林砚之猛地将桌上的照片甩向他,"看看这些!你的杰作!"
照片如雪花般散落,卡尔弯腰拾起一张,手指微微发抖。照片上是一个被刺刀挑起的婴儿。
"我没有参与这些。"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你就在现场!"林砚之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站在那儿看着!你的军装下还有人心吗?"
卡尔突然上前,粗暴地将林砚之按在墙上。两人近在咫尺,林砚之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那是卡尔原本的味道。
"你以为我想去吗?"卡尔咬牙切齿地说,德语口音变得浓重,"看着那些暴行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懂吗?"
"无能为力?"林砚之冷笑,"你的枪呢?你的军衔呢?"
卡尔的手从林砚之的肩膀滑到脖颈,力道突然变得轻柔,拇指摩挲着那块鸟形胎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我首先是军人。"
这句《孟子》的引用让林砚之一怔。即使在最愤怒的时刻,卡尔依然下意识使用中国文化来表达,这种矛盾令他心脏绞痛。
"军人?"林砚之挣开他的束缚,"你选择成为恶魔的帮凶!"
"选择?"卡尔突然笑了,笑容惨淡,"你以为这身军装是我的选择吗?1933年我回德国探亲,就被强征入伍。我试过反抗,结果呢?"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处狰狞的伤疤,"差点被处决。"
林砚之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卡尔背后的故事,这个在中国长大的德国人,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不自由。
"那南京..."林砚之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救了一些人。"卡尔的目光飘向远处,"一个医生,几个学生...用我的身份威胁那些日本兵。但远远不够..."他的声音哽咽了,"远远不够。"
林砚之这才注意到卡尔右手腕上有一圈新鲜的勒痕,像是被手铐铐过。南京的经历显然给这个德国军官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为什么回来?"林砚之问。
卡尔直视他的眼睛:"山田发现了你的身份。我请求调回上海,就是为了警告你。"
"警告我什么?"
"他们不只是要抓红鸢。"卡尔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在找一个名单——地下党在租界的所有联络人。而你脖子上的胎记,是名单保管人的标记。"
林砚之如遭雷击。父亲临终前确实交给他一个密封的铜管,说是家族秘密,要他发誓永不打开。难道那就是...
"我不知道什么名单。"林砚之谨慎地回答。
卡尔深深看了他一眼:"无论知道与否,你必须离开上海。我可以安排你去香港,或者重庆。"
"然后呢?"林砚之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继续穿着这身军装,帮日本人屠杀我的同胞?"
卡尔的表情变得冷硬:"我给了你选择。"
"我也有选择。"林砚之挺直腰背,"留下,战斗。"
两人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满地的瓷器碎片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三天后山田会来要人。"卡尔最终打破沉默,"你有72小时消失。"
林砚之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卡尔领口的铁十字勋章:"带着这个滚吧。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金属徽章的边缘划破了卡尔的下巴,一丝鲜血渗出,但他纹丝不动,只是用那种林砚之永远无法读懂的眼神看着他。
"保重,林。"卡尔轻声说,转身离去。
林砚之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里。他手中紧攥着那枚铁十字勋章,金属棱角深深刺入掌心,却比不上心脏传来的疼痛万分之一。
"少爷!"张叔慌慌张张跑进来,"后院的周医生他们..."
"准备转移。"林砚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通知老吴,启动紧急预案。"
"那您呢?"
林砚之走到父亲的神龛前,从香炉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铜管。铜管密封处刻着一个微不可察的鸟形图案,与他脖子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夜幕降临,林砚之独自站在墨砚斋的二楼窗前。街对面,山田派的特务仍在监视。后院,老吴已经带着南京幸存者通过密道离开了。
铜管里的名单就缝在他的衣领内衬里。三十七个名字,三十七个潜伏在租界各处的同志。其中包括他认识的茶馆老板娘阿香、黄包车夫老吴,甚至还有日本宪兵队的孙翻译。
父亲留给他的不仅是古董店,还有一份沉重的责任。
林砚之取出那枚铁十字勋章,月光下金属泛着冷光。他应该恨卡尔的,可为什么想起那个德国军官在南京试图救人的样子,心就像被撕裂一般?
"咚咚"——轻微的敲窗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砚之警觉地掏出手枪,慢慢拉开窗帘一角。窗外站着的是沈清瑶——他的表姐,女子学校的老师,也是地下党在法租界的负责人之一。
"清瑶姐?"林砚之赶紧开窗,"太危险了!外面有特务!"
沈清瑶利落地翻窗而入。她比林砚之大五岁,短发齐耳,眼神锐利如刀:"没时间了。组织决定立刻转移所有名单上的人。你跟我走。"
"去哪儿?"
"先出上海。"沈清瑶从怀里掏出一套日本军服,"换上。我们伪装成日军巡逻队。"
林砚之迅速换装,却在最后时刻犹豫了:"等等,我得去趟德国领事馆。"
沈清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疯了?那个德国军官已经出卖了你!山田今晚突袭了三个联络点,都是卡尔提供的消息!"
"不可能!"林砚之脱口而出,"他刚刚还..."
"还怎样?警告你?"沈清瑶冷笑,"那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砚之,醒醒吧,他穿着那身军装,就是我们的敌人!"
林砚之想反驳,却想起了卡尔站在南京废墟中的照片。那个德国军官确实在场,无论他内心多么痛苦,他确实选择了服从命令。
"给我十分钟。"林砚之最终说,"我去取个东西就回来。"
不等沈清瑶阻拦,他已经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德国领事馆灯火通明,门口站着持枪的卫兵。林砚之绕到后墙,爬上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小时候他常和表姐从这里翻进去偷摘领事馆的苹果。
卡尔的窗户亮着灯。林砚之小心翼翼地攀到窗台,透过缝隙看到卡尔正伏案写着什么。德国军官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右手缠着绷带,桌上放着一把手枪和一瓶威士忌。
林砚之轻轻敲了敲窗。
卡尔猛地抬头,冰蓝色的眼睛瞬间锁定窗户。看清是林砚之后,他几乎是冲到窗前,一把拉开窗栓。
"你疯了?"卡尔压低声音,一把将他拽进来,"全城都在搜捕你!"
林砚之站稳脚跟,直视卡尔的眼睛:"是你向山田泄露了联络点?"
卡尔的表情变得复杂:"为了掩护更大的目标。"
"什么目标?"
"名单上的人已经安全转移了。"卡尔没有直接回答,"我故意给了山田三个已经废弃的联络点,争取时间。"
林砚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
卡尔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收集的日军暴行证据,包括南京的。需要有人带到国际社会。"
"你可以自己..."
"我被监视了。"卡尔苦笑,指了指门外,"南京的事惹恼了高层。他们怀疑我的忠诚。"
林砚之这才注意到,卡尔的房间门外隐约有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巡逻监视。
"拿着这个。"卡尔将文件塞给他,"还有这个。"那是一本德国护照,贴着林砚之的照片,"我的表弟,汉斯·穆勒。领事馆的车明早六点去码头,司机会帮你。"
林砚之接过文件,手指擦过卡尔的手腕。德国军官的手腕上除了勒痕,还有一道新鲜的刀伤。
"这是..."
"血誓。"卡尔轻声说,"我向自己发誓,不再参与任何针对平民的行动。"他顿了顿,"明天之后,我会申请调往北非战场。至少在那里,我的敌人是军人对军人。"
林砚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北非战场是出了名的绞肉机,卡尔这是去送死!
"你可以跟我们走。"他脱口而出。
卡尔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只会连累你们。我的身份太显眼了。"
窗外传来哨声,是沈清瑶给的信号。林砚之知道该走了,可双脚却像生了根。
"最后一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在南京...你杀了人吗?"
卡尔的眼神变得遥远:"我开了枪...为了救一个孩子。"他抬起缠着绷带的右手,"这枪伤来自我的上司。"
林砚之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卡尔。德国军官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活下去。"林砚之在他耳边说,然后迅速松开手,翻出窗外。
最后一瞥中,他看到卡尔站在窗前,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宛如他们初遇那天的逆光剪影。只是这一次,德国军官的眼中不再有冰川般的冷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林砚之落地时,摸到口袋里多了一样东西——卡尔不知何时塞进来的铁十字勋章,边缘还沾着那个德国人的血。
远处,警笛声划破夜空。林砚之最后看了一眼领事馆亮灯的窗口,转身融入黑暗。两个世界在此刻彻底分离,一个带着对方的信物,一个守着无言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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