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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守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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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林砚之的帽檐滴落,在青石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蹲在宪兵队拘留所对面的屋顶已经两个小时,浑身湿透,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怀表显示七点五十五分——距离卡尔说的换岗时间还有五分钟。
"看到信号就行动。"沈清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带着狙击枪埋伏在另一侧的钟楼上,"如有异常,立刻撤退。"
林砚之点点头,尽管知道表姐看不见。他的眼睛紧盯着拘留所东墙的第三个窗户——卡尔说那里没锁。窗户黑漆漆的,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八下。几乎同时,拘留所前门的哨兵开始交接,几个日本兵说说笑笑地走向营房。林砚之数着自己的心跳,等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立刻顺着排水管滑下。
雨水让墙面变得湿滑,有两次他差点失手坠落。当手指终于扣住窗台时,指甲已经翻起,鲜血混着雨水在木头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窗户果然没锁。
林砚之悄无声息地翻进室内,落在一堆木箱后面。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他辨认出这是一间储藏室,堆满了文件和杂物。卡尔的地图标得很准——从这里右转,经过两个拐角就是临时牢房。
手枪握在手中的感觉冰凉而踏实。林砚之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缝观察走廊——空无一人。奇怪,按理说这种地方应该有守卫才对...
他猫着腰快速移动,每经过一扇门都屏息倾听。第三个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林砚之从门缝看去,只见小翠被绑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嘴角有血迹,但至少还活着。
门锁很容易就被撬开了。小翠听到动静抬起头,原本死灰般的眼睛突然睁大:"林...林先生?"
"嘘,别出声。"林砚之割断绳索,扶她站起来,"能走吗?"
小翠点点头,却疼得倒吸一口气:"脚...脚踝伤了。"
林砚之二话不说将她背起。小翠轻得像片叶子,浑身发抖。她附在林砚之耳边急促地说:"杨会计是叛徒...他供出了三个联络站...还有,他们在找一份德国人的名单..."
"什么德国人?"林砚之一边问,一边警惕地观察走廊。
"不清楚...只听山田说是什么'叛徒名单'..."小翠的声音越来越弱,"林先生...我可能撑不住了..."
"坚持住。"林砚之紧了紧手臂,"清瑶姐在外面等我们。"
他们按原路返回储藏室。就在林砚之准备推开窗户时,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和日语交谈声。他立刻屏住呼吸,将小翠护在身后。
"...冯·施泰因中校坚持要亲自审问..."一个日本军官说。
"但那女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另一个声音回答。
"他说有重要情报...直接奉东京命令..."
脚步声渐远,林砚之的血液却几乎凝固。卡尔在这里?亲自审问小翠?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
没有时间多想了。他推开窗户,先将小翠送出去,正准备跟上时,储藏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林砚之迅速转身举枪,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了——卡尔·冯·施泰因站在门口,军装笔挺,金发在昏暗灯光下依然醒目。德国军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冷静。
"走。"卡尔用德语低声道,同时朝走廊方向看了一眼,"快!"
林砚之犹豫了一秒,但小翠虚弱的呻吟让他下定决心。他翻出窗户,抓住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就在他即将滑下去时,卡尔从窗口扔出一个小皮箱。
"药品。"卡尔简短地说,"给她用。"
林砚之接住皮箱,抬头对上卡尔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在雨夜中格外明亮,里面盛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林砚之忍不住问。
卡尔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抬手朝天花板开了一枪。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们需要听见这个。"卡尔说着,又从腰间取出手榴弹,拔掉保险栓扔向远处的走廊,"还有这个。"
爆炸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卡尔最后看了林砚之一眼,转身冲进浓烟中。
林砚之没有停留,迅速滑下绳索。沈清瑶在下面接应,两人搀扶着小翠消失在雨夜的小巷里。
安全屋内,周医生正在为小翠处理伤口。林砚之打开卡尔给的皮箱——里面是各种德文标签的药品,还有一盒注射器和几卷绷带。
"这些..."周医生拿起一瓶药,惊讶地挑眉,"是最新的磺胺类药物,德军医务室才有的特效药。"
沈清瑶的表情更加复杂:"他为什么要冒险帮我们?"
林砚之摇摇头,取出药品下的纸条。上面用德文写着:"明早六点,德国医院后门。带上她。——K"
"他想让我们带小翠去德国医院?"沈清瑶皱眉,"太危险了!"
"但小翠需要更好的治疗。"周医生检查着她的伤势,"肋骨断了三根,左脚踝骨折,还有...他们用烙铁烫了她的后背。"
小翠突然抓住林砚之的手腕:"林先生...那个德国军官...他审我时...用德语说'坚持住,林会来救你'...他是在帮我..."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砚之想起卡尔朝天花板开的那枪,还有故意制造爆炸的手榴弹——都是为了掩护他们撤离。
"我去。"林砚之最终决定,"明早我带小翠去医院。"
"你疯了?"沈清瑶厉声道,"这明显是个陷阱!"
"如果是陷阱,今晚他就可以抓我。"林砚之平静地说,"但他没有。"
"你相信他?就因为他给了点药?"
林砚之没有回答,只是从皮带夹层取出那枚铁十字勋章,轻轻放在桌上。金属边缘的血迹已经发黑,但在灯光下依然刺眼。
"我相信这个。"他轻声说。
争论持续到凌晨,最终沈清瑶勉强同意计划,但坚持要在医院周围布置狙击手和接应人员。
天蒙蒙亮时,林砚之和小翠伪装成一对德国商人和生病的妻子,乘坐马车来到德国医院后门。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后门处,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抽烟。看到马车,他掐灭烟头走过来,用德语问:"汉斯·穆勒先生?"
林砚之点点头——这是卡尔给他的假名。
"跟我来。"医生瞥了小翠一眼,"冯·施泰因中校都安排好了。"
他们被带进一间偏僻的病房。医生检查了小翠的伤势后,给她注射了一针镇痛剂。
"中校说你们可以在这里待到下午四点。"医生留下几瓶药,"换药时我会支开护士。"
"他在哪?"林砚之忍不住问。
医生摇摇头:"不知道。昨晚他送来一个重伤的日本军官,说是审讯时遭遇抗日分子袭击...现在整个宪兵队都乱成一团。"
林砚之心中一紧。卡尔是在用这种方式解释昨晚的爆炸吗?那个"重伤的日本军官"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卡尔为了掩护他们而制造的另一个谎言?
小翠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林砚之坐在窗边,警惕地观察着医院的情况。偶尔有德国军官或护士经过走廊,但没人注意到这间偏僻的病房。
中午时分,门被轻轻推开。林砚之立刻拔出手枪,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了——卡尔穿着病号服,左臂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受伤了?"林砚之下意识上前一步。
卡尔摇摇头,示意他小声:"做给日本人看的。"他走到床边检查小翠的情况,"她怎么样?"
"稳定了,多谢你的药。"林砚之收起枪,"昨晚..."
"山田起了疑心。"卡尔打断他,声音极低,"我不得不制造一个'英雄救同僚'的故事。"他指了指自己的绷带,"那个日本军官确实存在,不过现在永远闭嘴了。"
林砚之倒吸一口冷气:"你杀了他?"
"他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卡尔的眼神变得冰冷,"死有余辜。"
两人沉默了片刻。窗外传来德语的交谈声,卡尔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继续:
"听着,情况有变。山田得到了一份德国反纳粹人士名单,怀疑我在其中。你们必须立刻停止所有与德国有关的行动。"
"什么名单?"
"'黑鹰名单'——德国国内反对派与外国联络人的记录。"卡尔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们组织中可能被泄露的人员,立刻通知他们转移。"
林砚之接过纸条,上面列着七个名字,包括老吴和茶馆老板娘阿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砚之突然问,"冒着生命危险帮敌人?"
卡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锁骨下方一处狰狞的疤痕。疤痕中央是一个明显的弹孔。
"1937年12月15日,南京。"卡尔轻声说,"我阻止一群日本兵□□中国妇女,被同僚从背后开枪。"他苦笑一声,"这颗本该射穿你心脏的子弹,我替你挡下了。"
林砚之如遭雷击。他记得那个日期——南京沦陷后第三天,也是他收到卡尔最后一封信的日子。
"我不明白..."
"柏林认为我'亲华',所以把我调去北非送死。"卡尔系回扣子,"没想到我活下来了,还带着战功回来。"他讽刺地笑了笑,"现在他们需要我的中文能力,但信任...早已不存在了。"
走廊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更近。卡尔迅速塞给林砚之一把钥匙:"霞飞路72号,我的安全屋。如果有紧急情况,去那里等我。"他走向门口,又回头补充,"下午四点会有车送你们离开。别迟到。"
卡尔离开后,林砚之呆立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钥匙。钥匙上贴着一个小标签,用中文写着"家"——这个德国军官,竟用中文标注自己的安全屋。
下午四点整,一辆救护车准时停在后门。林砚之和小翠被伪装成病人和护工,安全送回了据点。
沈清瑶看到名单后立刻安排人员转移。接下来的两周,上海地下党组织进行了大规模调整,所有可能与德国有联系的联络点全部更换。
林砚之再没见过卡尔,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药品和情报供应从未中断——有时是通过菜市场的小贩,有时是教堂的告解室,甚至有一次是一只流浪猫脖子上的小竹筒。
最令人惊讶的是药品包装上总会有一行小字:"Für Lin"——给林的。
1939年春天的一个雨夜,林砚之终于按捺不住,去了霞飞路72号。
那是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卡尔的"家"在三楼最里间。林砚之轻手轻脚地上楼,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让他心跳加速。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雪松和烟草混合的气息——纯粹的卡尔的味道。屋内没人,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有半支未燃尽的香烟,说明主人刚离开不久。
林砚之轻轻关上门,环顾四周。公寓很小,但整洁得出奇。书架上中德文书籍混杂,墙上挂着那幅他熟悉的寒梅图。厨房里摆着几个中式调料瓶,看来卡尔偶尔自己做饭。
卧室门虚掩着。林砚之推开门,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日记和一把手枪。他不该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日记本中露出的一角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自己,站在墨砚斋门口,看样子是偷拍的。
林砚之小心地翻开日记,内页是整齐的德文,但每隔几页就会有一行中文,笔迹稚嫩得像小学生写的。最新一页的中文写着:"今天又看见林了,在码头。他留了胡子,很好看。我想念他的笑容。"
林砚之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继续往前翻,发现每隔几页就有关于自己的记录,有时是行动路线,有时只是简单的"林今天安全"。
最后一篇长记录是三天前,用德文写的:"山田设下陷阱,准备在码头伏击地下党。我不得不冒险通知林。如果被发现,我将被送上军事法庭。但看着他安全离开的背影,一切都值得。"
林砚之轻轻合上日记。窗外的雨声渐大,他决定等一会儿。如果卡尔回来,他们有太多需要谈的;如果不回来...至少他知道了真相。
书桌上放着一本中文版的《唐诗三百首》,书签夹在李商隐的《无题》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旁边是卡尔用德文写的批注:"就像我对林的感觉。"
林砚之正想细看,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定是卡尔。他迅速将书放回原处,闪身到门后。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卡尔带着一身雨水和烟草的气息走进来。德国军官看起来疲惫不堪,金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他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门后,径直走向酒柜。
林砚之从门后现身:"威士忌加冰块,对吗?"
卡尔猛地转身,手本能地摸向腰间,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了。冰蓝色的眼睛瞪大,嘴唇微微颤抖:"林...你怎么..."
"来看看我的守护天使。"林砚之轻声说,走向他,"或者说,我的'黑鹰'?"
卡尔的脸色瞬间惨白:"你看了日记。"
"足够多了。"林砚之停在一步之遥,"为什么要记录我的行踪?"
"为了保护你。"卡尔的声音嘶哑,"如果我提前知道危险,就能..."
"就像码头那次?"
卡尔点点头,眼中的防备渐渐软化:"这两年...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
"为什么?"
"因为..."卡尔深吸一口气,"因为在那地狱般的世界里,你是唯一让我感觉还活着的人。"
雨敲打着窗户,时间仿佛静止。林砚之向前一步,伸手抚上卡尔的脸颊。德国军官的皮肤冰凉而潮湿,胡茬刮擦着他的掌心。
"你这个傻瓜。"林砚之轻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卡尔苦笑道,"告诉你我是个穿着敌军制服的叛徒?一个双手沾血的懦夫?"
"告诉我你一直在救我。"林砚之的手滑到卡尔的后颈,迫使对方低头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本可以不必独自承受这一切。"
卡尔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变成了深蓝色,像暴风雨前的大海。他慢慢低下头,却在双唇即将相触时停住了:"我是个德国军官,而你是..."
林砚之直接用吻封住了他的嘴。卡尔的唇比他想象的更柔软,带着威士忌的苦涩和雨水的清凉。起初德国军官僵住了,但很快回应起来,双手紧紧搂住林砚之的腰,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
当他们终于分开时,卡尔额头抵着林砚之的,呼吸粗重:"这不对...我们会害死彼此..."
"我们早就死了。"林砚之轻声说,"从南京那天起。"
卡尔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林砚之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又快又重,像受惊的鸟儿。
"我不能常来。"林砚之最终说,"太危险了。"
卡尔点点头,松开手:"我知道。"他从钱包里取出另一把钥匙,"后门钥匙。我每晚九点到凌晨四点都在宪兵队,其他时间...这里安全。"
林砚之接过钥匙,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微微一颤。他退后一步,整理好衣服和情绪:"我得走了。清瑶姐会担心。"
卡尔没有挽留,只是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给你。"
盒子里是一把精致的德制PPK手枪,枪柄上刻着两个中文小字:"护林"。
"我..."
"别说出来。"卡尔打断他,"在这个时代,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诅咒。"
林砚之将枪别在后腰,点点头。他知道卡尔是对的——在这个充满背叛与死亡的城市,爱是最危险的软肋。
"小心山田。"卡尔在门口最后叮嘱,"他最近和盖世太保走得很近。"
林砚之点点头,趁着雨势稍缓离开了公寓。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他的手指紧握着那把新枪,脑海中回荡着卡尔未说完的话。
转过街角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口,一个金发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雨中模糊如一个不真实的梦。
林砚之没有挥手,只是将钥匙和枪藏得更深,然后加快步伐融入夜色。从现在起,他有了一个秘密——一个比抗日更危险、更珍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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