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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煎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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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雾比传闻中更浓。
林砚之站在朝天门码头,任由潮湿的雾气浸透衣襟。三个月了,从上海到重庆的逃亡路上,他换了四次身份,躲过七次盘查。现在,这座山城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
"林先生?"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走近,手中拿着一份《中央日报》——接头暗号。
"钱先生?"林砚之低声回应,"久仰。"
男子微微点头,示意他跟上。他们穿过迷宫般的梯坎和巷道,最终来到一栋依山而建的小楼。门牌上写着"慈云巷17号"。
"这里是地下党在重庆的联络站。"男子——老周介绍道,"你先休息,晚上徐老要见你。"
林砚之被安排在三楼的小房间,窗外是奔腾的长江。他放下简单的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将卡尔的照片和铁十字勋章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
夜幕降临后,老周带他去了位于上清寺的一间茶馆。二楼雅间里,徐老——地下党在西南地区的负责人正在泡茶。老人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
"红鸢同志,坐。"徐老推过一杯茶,"上海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冯·施泰因中校的牺牲...很遗憾。"
林砚之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紧:"他是英雄。"
"对你们两人而言,是的。"徐老叹息,"但对历史而言,他永远是个纳粹军官。"
"他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徐老抬手制止他,"但现在不是为他正名的时候。我们有更紧迫的任务。"
徐老取出一份文件:"根据你带来的'黑鹰名单',我们成功转移了十七名反法西斯人士。但还有两名德国外交官被捕,正在严刑拷打。一旦他们招供,我们在欧洲的情报网将全军覆没。"
"我能做什么?"
"暂时什么也别做。"徐老严肃地说,"你是山田的头号目标,照片贴满了所有检查站。先在这里潜伏,等风声过去。"
林砚之不甘心,但也明白徐老说得对。回到慈云巷后,他取出卡尔的日记,一页页仔细研读,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黑鹰名单"的线索。
日记大部分用德文写成,夹杂着零星的中文和素描。卡尔记录了他与林砚之的每一次相遇,甚至画下了他在墨砚斋修文物时的侧影。越往后翻,中文出现的频率越高,虽然语法错误百出,但情感真挚得令人心痛。
"今天又梦见了林。他站在梧桐树下对我笑。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不知是汗是泪。"
"学了新中文词:'相思'。比'Sehnsucht'(德语:渴望)更美,因为有两个心。"
"伤口又疼了。医生说我活不过明年春天。没关系,只要林安全。"
最后一条记录日期是卡尔死前三天:
"海因里希起了疑心。如果我遭遇不测,希望林能找到保险箱里的东西。密码是我们的初遇日期。"
林砚之猛地坐直。初遇日期?1937年11月3日!汇丰银行的保险箱他只取了青田冻砚,却没检查其他夹层!
第二天一早,他请求老周安排他再去一趟上海。
"不可能。"老周断然拒绝,"现在回去等于送死。"
"我必须确认一件事。"林砚之坚持,"关系到更多人的性命。"
争论持续了一周,最终徐老勉强同意,但条件是必须等合适的掩护。机会在一个月后到来——一位英国记者需要陪同翻译前往上海公共租界。
伪装成翻译的林砚之再次站在汇丰银行VIP保险库前。这次他用"31137"作为密码,果然在保险箱暗格里发现了另一叠文件。
最上面是卡尔用中德双语写的一封信:
"亲爱的林,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海因里希带来的不仅是'黑鹰名单',还有一份关于'鸢社'的绝密档案。
'鸢社'是一个古老的反抗组织,最早可追溯到蒙古入侵时期。成员通过特殊的基因标记识别——脖子后的红色鸟形胎记。没错,林,你的胎记不是巧合。你父亲是上一代'红鸢',而你是天生的继承者。
纳粹在西藏探险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开始在全球追捕'鸢社'成员。他们相信我们的基因中含有特殊能力,可以制造超级士兵。我在南京救下的那个孩子就是实验品之一。
我也是'鸢社'成员,这是我外祖父留下的遗产。1933年我回德国时被强征入伍,但一直暗中破坏纳粹的计划。我的快速愈合能力就是'鸢社'基因的表现。
最紧急的是:山田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他计划活捉你,送往满洲731部队。你必须立刻销毁这封信,永远不要相信任何声称能带你见我的人。
记住,无论生死,我永远与你同在。
你的卡尔"
信纸从林砚之手中滑落。一切都有了解释——卡尔的特殊能力,山田对他胎记的执着,甚至父亲临终前的古怪叮嘱...
信封里还有几张照片,显示卡尔和其他"鸢社"成员的聚会,地点在北平的一座四合院。照片背面写着名单和联络方式,但大多数名字已经被打叉——意味着他们已不在人世。
林砚之将文件藏进特制的腰带夹层,刚走出银行,就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铃木信子!日本女特务穿着中式旗袍,正假装浏览橱窗,实则监视着银行出口。
他迅速拐进旁边的小巷,但铃木已经发现了他。高跟鞋的声音在身后急促响起,林砚之加快脚步,钻进一家百货公司,从员工通道溜到后街。
甩掉尾巴花了将近两小时。当林砚之终于回到记者下榻的酒店时,伦敦来的史密斯先生正在大发雷霆。
"你跑哪儿去了?"英国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明天就要回重庆了,我还有三个采访没完成!"
"抱歉,史密斯先生。"林砚之低头认错,"遇到了老同学,聊得太投入。"
当晚,他辗转难眠。卡尔的信揭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他和卡尔不仅是恋人,还是同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而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古董商,竟然也是"鸢社"的"红鸢"...
凌晨时分,一阵轻微的敲窗声惊醒了他。林砚之悄悄拔出手枪,掀开窗帘一角——是老周,脸色凝重。
"出事了。"老周翻窗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得立刻离开。杨会计叛变后供出的情报比想象中多,山田派人来重庆了。"
林砚之迅速收拾行李,特别检查了床板下的照片和勋章是否藏好。
"去哪儿?"
"昆明。"老周递给他一套军服,"伪装成远征军士兵,跟英国人的车队走。"
他们刚下楼,巷口就传来日语喝令声。老周一把拉住林砚之,转向后山小路。
"分开走。"老周塞给他一张车票,"明天早上六点,菜园坝车站,找王司机。"
林砚之想拒绝,但老周已经拔出手枪:"我是地头蛇,比你熟悉地形。快走!"
枪声在身后响起时,林砚之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钻进一条又窄又陡的巷子,借着夜雾的掩护,像幽灵般穿行在山城的阶梯间。
慈云寺的晨钟敲响时,林砚之已经混在菜园坝车站的人群中。他穿着皱巴巴的军装,拎着破旧的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成千上万普通士兵中的一员。
"去昆明的?"一个满脸麻子的司机在喊,"上车了上车了!"
林砚之出示车票,被安排在一辆装满药品的卡车上。车厢里还有五个士兵,个个面色疲惫,对多了一个同伴毫不在意。
卡车沿着崎岖的滇缅公路颠簸前行。林砚之靠在车厢板上,闭目假寐,实则警惕着每一个检查站。卡尔的信贴肉藏着,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胸口。
三天后,昆明到了。林砚之按照老周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为"墨香斋"的小书店——地下党在昆明的联络点。
书店老板是个戴圆眼镜的中年妇女,自称赵姐。她看完林砚之的接头暗号后,神色变得复杂。
"徐老来电报告诉我们你要来。"赵姐领他进入后间,"但没说为什么。"
"我需要去缅甸。"林砚之直截了当,"然后转道印度、伊朗,最终到瑞士。"
赵姐的眉毛几乎挑到发际线:"瑞士?现在?"
"有重要情报要传递。"林砚之没有多说,"组织能安排吗?"
"理论上可以,但很危险。"赵姐犹豫道,"而且...为什么是你?我们可以派更熟悉路线的交通员。"
林砚之解开领口,露出那块鲜红的鸟形胎记:"因为只有我能辨认接头人。"
赵姐倒吸一口气——显然她知道"鸢社"的存在。
"我需要请示上级。"她最终说,"你先住下,别出门。"
等待的日子漫长难熬。林砚之被安置在书店阁楼,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研读卡尔的日记和那封惊人的信。阁楼小窗正对着一棵梧桐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让他想起上海的墨砚斋,想起卡尔教他写毛笔字的那些下午...
第七天晚上,赵姐终于带来了回音。
"上级同意了。"她递过一叠证件,"明天有英国人的飞机去仰光,你作为翻译随行。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
证件上是陌生的名字和履历,但照片是他的。林砚之不禁佩服组织的效率。
"还有件事。"赵姐压低声音,"从瑞士领事馆传来的消息...关于冯·施泰因中校。"
林砚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什么消息?"
"他没有死。"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林砚之抓住桌沿才没有跌倒:"不可能...我亲眼看见..."
"据说是盖世太保的阴谋。"赵姐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们在遗体运输途中调包,真正的卡尔被送往德国某处秘密实验室。消息来源很可靠,是我们的双面间谍提供的。"
纸条上是潦草的德文:"K.v.S lebt. Dachau."(K.v.S活着。达豪。)
达豪——纳粹最早建立的集中营之一,以进行人体实验闻名。
林砚之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卡尔还活着!在达豪受罪!这个念头让他既狂喜又恐惧。
"我必须去德国。"
"疯了?"赵姐瞪大眼睛,"那等于自投罗网!"
"他为我做了同样的事。"林砚之平静地说,"一次又一次。"
赵姐长叹一声:"先到瑞士再说。那里的'鸢社'成员会帮你制定计划。"
第二天清晨,林砚之穿着笔挺的西装,以英国驻昆明领事馆翻译的身份登上了飞往仰光的运输机。飞机爬升时,他透过舷窗看着逐渐远去的山城,默默发誓: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卡尔。
仰光比想象中炎热潮湿。林砚之被安排在一家英国商行暂住,等待前往加尔各答的船。三天后,一个缅甸僧人送来密信:船已安排妥当,明晚八点,22号码头。
当晚,林砚之正在整理行装,突然听到窗外有动静。他悄悄拔出手枪,躲到门后——有人正在撬锁!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闪进来。林砚之一个箭步上前,枪口抵住来人的后脑勺。
"别开枪,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林砚之浑身一震。他扳过来人的肩膀,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以为永远失去的脸——沈清瑶!表姐消瘦了许多,左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但眼神依然锐利如刀。
"清瑶姐?!你还活着!"
"嘘。"沈清瑶关上门,拉上窗帘,"愚园路的爆炸是我放的烟雾弹。我一直在追踪杨会计背后的网络。"
林砚之紧紧抱住她,生怕这是个梦:"老周呢?"
"牺牲了。"沈清瑶的声音硬如铁石,"掩护我撤离时中了三枪。"她退后一步,仔细打量林砚之,"你要去瑞士?"
"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渠道。"沈清瑶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瘦得脱形的囚犯被押进实验室,金发脏乱,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卡尔!背景是清晰的"达豪"字样。
"他现在在这里。"沈清瑶指着照片上的建筑编号,"D区7号实验室。纳粹医生在测试他的极限——伤口愈合速度、抗感染能力、疼痛阈值..."
林砚之的胃部痉挛,几乎要吐出来:"我必须救他。"
"单枪匹马?"沈清瑶冷笑,"别傻了。但..."她顿了顿,"有个人能帮你。"
"谁?"
"我。"一个男声从窗外传来。
林砚之转身,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从窗户翻进来——欧洲面孔,黑发蓝眼,穿着缅甸当地服装。
"汉斯·穆勒。"男子伸出手,"卡尔的堂弟。"
林砚之没有握他的手:"证明给我看。"
汉斯——如果真是他的话——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打开后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年幼的卡尔和这个黑发男孩在圣诞树前的合影;另一张是卡尔军校毕业时与家人的合照,同一张脸站在后排。
"卡尔在信中提到过我吗?"
林砚之回忆了一下,摇摇头。
"典型的卡尔。"汉斯苦笑,"总是保护欲过剩。"他转向沈清瑶,"告诉他吧。"
沈清瑶点点头:"汉斯是'鸢社'在德国的联络人,三年前潜入盖世太保内部。是他传出卡尔还活着的消息。"
"不仅如此。"汉斯用流利的汉语说,"我知道实验的具体日程。两周后卡尔将被转移到柏林总部,路线经过瑞士边境。那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你们?"
"我和你已经上了同一艘船。"汉斯微笑,"明天去加尔各答的'海星号'。到了瑞士,会有更多'鸢社'成员接应。"
林砚之看向沈清瑶:"你呢?"
"我有别的任务。"表姐摸摸脸上的疤,"杨会计只是小卒子。山田背后还有更大的鱼。"
他们彻夜长谈,制定计划。黎明前,沈清瑶起身告别。
"小心,砚之。"她最后一次拥抱他,"卡尔...他是个好人。值得你冒险。"
"我会带他回来。"林砚之承诺,"然后我们一起找山田算账。"
沈清瑶笑了笑,转身消失在晨雾中。林砚之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表姐。
"海星号"是一艘老旧的货轮,乘客寥寥无几。林砚之和汉斯伪装成商人,与其他几名欧洲难民共处一舱。漫长的航程中,汉斯向他详细解释了"鸢社"的历史和现状。
"'鸢社'最早由一群抵抗蒙古入侵的武林人士创立。"汉斯在甲板上低声说,"他们发现某些家族携带特殊基因,能赋予后代超常能力——快速愈合、夜视、甚至预知危险。这些家族以鸟形胎记为标志,代代相传。"
"卡尔也有这种能力?"
"愈合能力,是的。"汉斯点头,"但不如你强大。你的胎记形状是完整的飞鸟,而卡尔只有半只翅膀,说明他是混血后代。"
"我父亲从没提起过这些。"
"'鸢社'成员必须保密,即使对家人。"汉斯望向远方的海平线,"1936年纳粹西藏探险队发现了一份古代文献,记载了'红鸢使者'的传说。希特勒亲自下令寻找所有携带鸟形胎记的人。"
"所以卡尔来上海是为了..."
"保护你。"汉斯肯定地说,"他外祖父是'鸢社'在华北的负责人,临终前将任务交给了卡尔。"
林砚之想起卡尔房间里的寒梅图,那个德国军官对中国文化的痴迷突然有了新的含义——那不仅是爱好,还是血脉的召唤。
航程第二周,汉斯开始训练林砚之控制自己的能力。
"集中注意力在胎记上。"他指导道,"想象能量从那里流向全身。"
起初毫无反应,但在第五次尝试时,林砚之突然感到脖子后一阵灼热,接着是奇异的清明感——他能听见隔壁舱室的心跳声,能看清百米外海鸥羽毛的纹理!
"很好!"汉斯欣喜若狂,"果然是纯血'红鸢'!卡尔没看错人。"
这种状态只能维持几分钟,但已经足够惊人。随着练习,林砚之逐渐掌握了激活能力的方法,甚至能短暂预知几秒后的危险——比如避开突然倒下的货箱,或预判船员查岗的时间。
"在达豪,他们会用上这些能力。"一天夜里,汉斯忧心忡忡地说,"卡尔的血统不纯,愈合能力有限。医生们...很粗暴。"
林砚之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想到卡尔在实验室受苦的样子,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德国。
加尔各答、德黑兰、伊斯坦布尔...他们一站站向欧洲靠近。每个城市都有"鸢社"成员接应,提供新的证件和路线。林砚之惊讶于这个古老组织的庞大网络——从印度苦力到瑞士银行家,都可能是"鸢社"的一员。
1940年圣诞节前夕,他们终于抵达瑞士苏黎世。大雪覆盖的城市美得不真实,街道上飘着巧克力和热红酒的香气,仿佛战争只是遥远的噩梦。
"这边。"汉斯领着林砚之走进一家钟表店,对柜台后的老人说了几句暗语。
老人仔细检查了林砚之的胎记,突然老泪纵横:"'红鸢'终于回来了...你父亲救过我的命,在北平。"
他带他们进入后室,打开一个隐藏的保险箱:"这是卡尔留下的。他说如果你来了,就交给你。"
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封信。信纸上是卡尔熟悉的笔迹:
"亲爱的林,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汉斯成功找到了你,而你也奇迹般地活到了瑞士。请不要责怪他隐瞒身份,这是为了保护你们双方。
钥匙属于日内瓦湖畔的一座小屋,那里有你需要的所有装备和文件。汉斯会带你去。
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请记住: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对你的爱从未改变。
永远属于你的,
卡尔"
林砚之将信纸贴在额头,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写信的人。窗外,圣诞钟声响起,雪花无声飘落。在这和平的国度,战争和集中营似乎遥不可及。但林砚之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德国?"他问汉斯。
"新年过后。"汉斯拍拍他的肩,"先熟悉你的能力。达豪不是普通监狱,我们需要万全准备。"
那晚,林砚之站在旅馆窗前,望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山的那边是德国,是达豪,是卡尔。他轻抚脖子上的胎记,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微弱脉动——仿佛某种神秘的联系正穿越千山万水,将两颗心紧紧相连。
"坚持住,卡尔。"他对着夜空低语,"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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