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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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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银行上海分行的保险箱室里,林砚之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卡尔留下的钥匙插在368号保险箱的锁孔里,却怎么也转不动。三次尝试失败后,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
"需要帮忙吗,先生?"银行经理狐疑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林砚之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次更轻、更慢。钥匙终于转动了,保险箱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把小巧的女士手枪。
林砚之迅速将东西塞进内兜,向经理点头致谢后离开了银行。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沉重。他拐进附近的一条小巷,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打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份名单。照片上的场景让他的胃部痉挛——南京城的惨状,日军暴行的铁证。有些照片上有卡尔的手写标注:"1937.12.15,我阻止了这场屠杀,代价是一颗子弹";"1937.12.18,山田少佐亲自指挥"...
名单则是真正的"黑鹰名单",上面列着在华反纳粹的德国人,包括外交官、商人甚至几名军官。每个名字后面都有详细的身份信息和联络方式。名单末尾是卡尔的亲笔说明:
"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中国人民。如果名单落入纳粹或日军手中,他们将被处决。请保护他们,如同他们保护了你们。——K.v.S"
林砚之的视线模糊了。卡尔用生命保护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这些素未谋面的反法西斯战士。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还有一张小纸条:
"亲爱的林,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不在人世。不要悲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把枪是我母亲的,她曾用它反抗暴政。现在它属于你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的安全永远是我的首要考虑。永远爱你的,卡尔。"
纸条背面是一串数字——另一家银行保险箱的密码,旁边写着"给林的礼物"。
林砚之将纸条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卡尔残留的温度。那把女士手枪冰凉精致,枪柄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寒梅傲雪",卡尔最爱的中国意象。
巷子外突然传来日语喊叫声。林砚之迅速藏好文件和手枪,探头查看——一队日本宪兵正在挨家搜查,领头的正是山田少佐!
"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山田的声音刺耳如金属摩擦,"那个中国杂种一定在附近!"
林砚之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山田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除非...有人出卖了他。他想起沈清瑶提到组织里可能还有内鬼。
后巷错综复杂,林砚之熟悉每一条岔路。他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弄堂里,最终从一家裁缝店的后门溜出,混入南京路上的人群。
安全屋已经不安全了。林砚之决定去霞飞路72号——卡尔的安全屋,现在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公寓静悄悄的,灰尘在阳光中漂浮。林砚之锁好门,拉上所有窗帘,这才瘫坐在地上,任由压抑已久的泪水奔涌而出。
卡尔死了。
这个事实像一把钝刀,每想一次就往心脏深处扎得更深。那个金发蓝眼的德国军官,那个教他书法和德语的人,那个在雨夜拥抱他的人...永远消失了。而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没有机会说出那句最重要的...
门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地下党的紧急联络信号。
林砚之擦干眼泪,手枪上膛,悄声移到门边:"谁?"
"是我。"沈清瑶的声音,"快开门!"
透过猫眼,林砚之看到表姐独自站在门外,脸色苍白。他谨慎地开门,立刻将她拉进来,同时警惕地观察走廊。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卡尔告诉过我位置,以防万一。"沈清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上未收起的文件上,"你拿到名单了?"
林砚之点点头,给她看"黑鹰名单":"真名单和山田伪造的不一样。卡尔是对的,这是个陷阱。"
沈清瑶快速浏览名单,眉头越皱越紧:"老天...这里面有德国领事馆的二号人物!如果日本人知道..."
"卡尔用生命保护了这些人。"林砚之声音嘶哑,"现在轮到我们了。"
沈清瑶将名单藏进贴身口袋:"我们必须立刻通知组织。老吴和阿强已经准备好了安全通道,今晚就送这些人离开上海。"
"山田怎么会知道我在瑞士银行?"
"杨会计。"沈清瑶咬牙切齿,"那个叛徒偷听了我们的会议。他已经投靠山田,提供了所有已知联络点的信息。"她握住林砚之的手,"砚之,你现在是头号通缉犯,必须立刻离开上海。"
"不行。"林砚之断然拒绝,"卡尔留下的线索还没查完。还有一家银行的保险箱..."
"太危险了!整个租界都是你的通缉令!"沈清瑶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看看这个。"
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林砚之的素描像,标题是《通缉抗日分子头目红鸢》,而旁边的小标题让他的血液凝固:《德军军官冯·施泰因中校殉职,疑为地下党所害》。
"他们颠倒黑白!"林砚之猛地站起,"是海因里希杀了卡尔!"
"我知道,但谁会相信?"沈清瑶按住他的肩膀,"盖世太保已经宣布卡尔是'被中国恐怖分子杀害的英雄'。纳粹和日军正在全城搜捕你,要为中校'报仇'。"
荒谬的现实让林砚之几乎笑出声来。卡尔,这个被盖世太保处决的"叛徒",死后竟被敌人奉为英雄!而真正的凶手——他自己,却成了替罪羊。
"我需要去一趟汇丰银行。"林砚之冷静下来,"卡尔在那里留了东西给我。之后我会离开上海,去重庆继续工作。"
沈清瑶想反对,但看到他决绝的眼神后叹了口气:"至少伪装一下。"
半小时后,一个留着胡须、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走出霞飞路72号。林砚之的变装很成功,连步态都模仿了上海小商人的模样。沈清瑶远远跟在后面,警惕地观察四周。
汇丰银行比瑞士银行守卫森严得多。林砚之出示钥匙和密码后,经理亲自带他去了VIP保险库。这里的保险箱更大,需要两把钥匙同时开启——经理一把,客户一把。
368号保险箱打开时,林砚之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条和美钞,旁边是一个雕花木盒。经理识趣地退到门外。
木盒里是一方古砚,正是当年林砚之送给卡尔的"青田冻"——他父亲的遗物。砚台下压着一封信:
"亲爱的林,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无法亲手将它还给你。这两年我一直在用它研墨,写下对你的思念。现在它该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了。
金条和美钞来自我外祖父的遗产,足够你和组织使用。密码是'红鸢'的德文拼写。
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眼看到你赢得自由的那天。但请记住,无论生死,我的灵魂永远与你同在。
永远爱你的,
卡尔"
林砚之将砚台贴在额头,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卡尔握过的温度。青田冻石冰凉如初,却带着岁月的痕迹——卡尔确实一直在使用它,砚心已经磨出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离开银行时,林砚之敏锐地注意到门口多了几个可疑人物。他假装整理领带,向远处的沈清瑶发出危险信号。表姐会意,立刻消失在人群中。
林砚之故意走向相反方向,在拐角处突然加速,钻进一家拥挤的电影院。从后门溜出后,他换了三次黄包车,最后在法租界边缘的一间小教堂与沈清瑶会合。
"甩掉了?"沈清瑶紧张地问。
"暂时。"林砚之将装满金条的皮箱交给她,"给组织的。木盒我必须带走。"
沈清瑶没有多问,只是紧紧抱了他一下:"老吴在码头准备了船,今晚十点。我会在愚园路制造混乱,引开追兵。"
"不,我们一起走。"
"总得有人善后。"沈清瑶苦笑,"名单上还有三个人没联系上,其中一个是德国领事馆的机要秘书,他知道太多我们的情报,必须确保他安全离开。"
林砚之想反对,但知道表姐说得对。他只能再次拥抱她:"小心杨会计。我总觉得他背后还有人。"
"我会的。"沈清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我想应该给你。"
布包里是卡尔的那枚铁十字勋章,边缘还带着血迹。
"从领事馆偷出来的。"沈清瑶轻声解释,"他们准备放在卡尔的'英雄葬礼'上展示。"
林砚之将勋章紧握在手心,金属棱角刺入皮肉也浑然不觉。这枚卡尔用生命保护的勋章,最终回到了他手中。
"谢谢。"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沈清瑶摸摸他的脸,转身离去。林砚之望着表姐挺拔的背影,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夜幕降临,林砚之换上一身工人服装,将青田冻砚和手枪藏在工具箱底层。老吴安排的船在十六铺码头的一个隐蔽角落,需要穿过日军的三道检查站。
雨又开始下了,给逃亡提供了最佳掩护。林砚之压低帽檐,跟着一群晚归的码头工人混过了第一道关卡。第二道关卡严格得多,每个工人都被搜身。
就在轮到他时,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密集的枪声。日军哨兵立刻紧张起来,草草检查后就放行了。
第三道关卡空无一人——守卫都被调去愚园路方向了。林砚之的心沉了下去,沈清瑶果然采取了极端手段引开敌人。
"林先生!这里!"
老吴的声音从一艘破旧的渔船传来。林砚之快步上前,发现船上除了老吴,还有三个欧洲面孔的人——"黑鹰名单"上的最后三位。
"上船,快!"老吴紧张地张望,"清瑶同志引爆了愚园路的军火库,但拖不了太久!"
林砚之刚踏上甲板,远处就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探照灯扫过码头,照亮了雨幕中疾驰而来的军用卡车。
"走!立刻开船!"林砚之厉声道。
"可是清瑶同志还没——"
"这是命令!"林砚之拔出手枪,"我留下等她,你们先走!"
老吴还想说什么,但德国领事馆的机要秘书用流利的中文打断了他:"年轻人,我的情报比你的命重要得多。开船!"
渔船缓缓离岸时,卡车已经冲进码头。林砚之躲在一堆木箱后面,数着跳下来的日本兵——十二个,全副武装。领头的不是山田,而是杨会计!叛徒穿着日式雨衣,正对士兵们指手画脚。
渔船还未驶出射程。林砚之必须争取时间。他悄悄移动位置,来到一堆油桶后面,瞄准最远处的探照灯——
枪声被雨声和引擎声掩盖,但探照灯应声而灭。日军顿时大乱,纷纷寻找掩体。林砚之又开了两枪,打灭另外两盏灯,码头瞬间陷入黑暗。
渔船趁机加速,消失在雨夜的江面上。
林砚之正准备撤退,后背突然被硬物顶住。
"别动,红鸢。"杨会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胜利的得意,"山田少佐很想见你。"
冰冷的枪管抵着他的脊椎。林砚之慢慢转身,面对这个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投敌叛变的同志。杨会计的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雨水顺着他的圆框眼镜滑落,像肮脏的眼泪。
"为什么?"林砚之平静地问。
"钱,权,活命...还需要别的理由吗?"杨会计狞笑,"你知道山田出多少钱买你的头吗?足够我在东京买栋别墅!"
"卡尔呢?也是你出卖的?"
"那个德国基佬?"杨会计嗤之以鼻,"他活该。跟中国人搞同性恋,还背叛元首..."
林砚之的拳头比意识更快。一记重拳砸在杨会计鼻梁上,软骨碎裂的声音令人满足。叛徒惨叫倒地,手枪走火打中了旁边的油桶。
"抓住他!"杨会计捂着流血的脸吼道。
日本兵冲上来时,林砚之已经跑出十几米。子弹在耳边呼啸,有一发擦过手臂,灼热的疼痛反而让他跑得更快。码头的迷宫般的货堆是他的优势,小时候常来这里玩捉迷藏,熟悉每一个角落。
爆炸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油桶被流弹击中。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码头,也暴露了林砚之的位置。他拐进一条死胡同,前方是高墙,后方是追兵。
绝境。
林砚之背靠墙壁,掏出卡尔给的那把女士手枪。只剩三发子弹——两发给敌人,最后一发留给自己。他不会活着落入山田手中。
第一个日本兵出现在巷口时,林砚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士兵倒地,第二个更加谨慎,躲在掩体后射击。子弹擦过林砚之的肩膀,鲜血浸透了工装。
就在他准备开第二枪时,巷子另一端突然传来熟悉的德语口令:"Los! Los!"(快!快!)
紧接着是MP40冲锋枪的连发声——德制武器!日本兵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一片。一个高大的身影冲进巷子,金发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林砚之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卡尔?!
不,是汉斯,卡尔的副官。德国士兵向他招手:"林先生!这边!"
林砚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被汉斯一把拉住:"快走!车在那边!"
"你怎么..."
"中校的遗命。"汉斯简短地说,一边向追兵射击,"他安排好了您的逃生路线。"
他们冲过火场,跳上一辆等候已久的奔驰轿车。司机是个陌生的德国人,二话不说踩下油门。车子在枪林弹雨中冲出码头,驶入法租界的夜色。
"去哪里?"林砚之气喘吁吁地问,按住流血的肩膀。
"安全屋。"汉斯递给他一条干净手帕,"然后去机场。有飞机等着送您去重庆。"
林砚之望向窗外,码头的火光渐渐远去。上海,这座他出生成长的城市,这座吞噬了卡尔和沈清瑶的城市,正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记忆。
"沈清瑶..."他艰难地问,"有消息吗?"
汉斯沉默片刻:"愚园路的爆炸...很剧烈。我们的人没找到生还者。"
林砚之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滑落。表姐,那个从小带他掏鸟窝、教他认字的表姐,也离他而去了。在这场战争中,他失去了太多,太多...
车子停在霞飞路72号。汉斯扶他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您有十分钟收拾必需品。中校交代,除了证件和武器,其他都可以放弃。"
林砚之点点头,用没受伤的手打开门。公寓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书桌上的日历被人翻过一页——今天的日期上画着一个圈,旁边是汉斯潦草的德文:"按计划执行"。
卡尔连自己的死亡都计划好了。
林砚之快速收拾了几件必需品:卡尔的日记、青田冻砚、两把手枪和几件换洗衣物。最后,他从床头取下那幅寒梅图——卡尔最爱的中国画,八大山人的仿作。
汉斯在门口催促:"时间到了,林先生。"
林砚之最后环视公寓一眼,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相框上——那是卡尔小时候在北平的照片,金发小男孩站在四合院里,笑容灿烂无忧。他将照片收入怀中,关上了门。
雨越下越大。车子驶向龙华机场的路上,林砚之突然开口:"卡尔...他的遗体..."
"明天举行国葬。"汉斯的声音低沉,"纳粹的作秀。实际上棺材是空的...中校的遗体被秘密运回德国了。"
"什么?为什么?"
"实验。"汉斯握紧方向盘,"盖世太保怀疑中校身上有某种...特殊基因。他们在南京时就注意到了,中校受伤后愈合速度异于常人。"
林砚之想起卡尔锁骨下的枪伤,那个1937年就该致命的伤口,却在几个月后只剩淡淡的疤痕。当时他只以为是德国医术高明...
"还有件事您应该知道。"汉斯递给他一个小信封,"中校留给您的最后礼物。"
信封里是一张去瑞士的机票和一本德国护照,照片是林砚之的,名字却是"汉斯·穆勒"——卡尔曾经给他用过的假名。
"到了重庆会有人安排您转道瑞士。"汉斯解释道,"中校在那里为您准备了新身份和足够的资金。"
"我不去瑞士。"林砚之坚决地说,"我的战斗在中国。"
汉斯叹了口气,似乎早料到这个回答:"那么机票随时有效。中校说...当您准备好重新开始时。"
龙华机场灯火通明,跑道上停着一架德国容克运输机。汉斯出示证件后,卫兵立刻放行。
"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汉斯与他握手,"飞行员是我们的人,会安全送您到重庆。"
林砚之握紧他的手:"谢谢你,汉斯。卡尔...他提到过家人吗?"
"只有您。"汉斯微笑,"最后时刻,他喊的是您的名字。"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砚之在雨中崩溃了,泪水混合着雨水倾泻而下。汉斯默默站着,任由这个中国青年发泄悲痛。
片刻后,林砚之擦干眼泪,挺直腰背:"告诉柏林的那些屠夫,卡尔·冯·施泰因是我此生挚爱。终有一天,我会亲手为他报仇。"
汉斯郑重地行了个军礼:"他会听到的,以某种方式。"
运输机的引擎开始轰鸣。林砚之踏上舷梯,最后看了一眼上海的天空。在这座城市里,他失去了家人、爱人和最好的朋友,但带走了更珍贵的东西——那些无法被战火摧毁的记忆,以及一个未完成的承诺。
"我会找到你,卡尔。"他对着夜空低语,"无论生死。"
飞机腾空而起,穿过雨云,向着西南方向飞去。机舱里,林砚之打开卡尔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林,若你读到这些,我已不在人世。但请记住,真爱不死,终会重逢。"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林砚之坚定的面容。战争尚未结束,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为了卡尔,为了沈清瑶,为了所有逝去的灵魂,他必须活下去,战斗下去。
直到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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