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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丝暗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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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二十五年春,云韵迎来了自己的十九岁生辰。
天刚蒙蒙亮,叶儿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将铜盆放在架子上。"公子醒了?奴婢去打热水来。"
云韵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窗外鸟鸣啁啾,一缕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床前的青砖地上。他披衣起身,走到镜前,忽然怔住了。
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那个总角孩童,而是一位面容清俊的青年。眉如远山,目似点漆,唇边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道浅浅的棱角。云韵伸手触碰镜面,恍惚间竟有些不认识镜中人了。
"公子今日生辰,夫人吩咐厨房做了长寿面。"叶儿端着热水回来,见云韵对着镜子发呆,不由笑道,"公子看什么呢?可是脸上长了东西?"
云韵回过神来,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水汽氤氲中闷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叶儿抿嘴一笑:"公子早就是大人了。上月及冠礼上,老爷不是还夸公子'温润如玉,堪当大任'么?"
云韵擦干脸,没有答话。及冠礼后,父亲确实对他越发看重,不仅让他参与家中事务,还时常带他出入朝堂。而简季安也...
想到简季安,云韵心头突然一跳。昨日简季安派人传话,说今日要亲自来贺他生辰。自从三年前简季安加封太子,出入宫禁越发不便,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每次相见,简季安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满室龙涎香的气息在云韵鼻尖萦绕不去。
"公子想穿哪件衣裳?"叶儿打开衣柜问道,"夫人新做的那件竹青色直裰很衬公子肤色。"
云韵回过神来:"就那件吧。"
穿戴整齐后,云韵去前厅向父母请安。云明德已官复原职,正与夫人用早膳。见云韵进来,云明德难得露出笑容:"清和来了。今日你生辰,为父向衙门告了假,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多谢父亲。"云韵行礼道,"只是...太子殿下说今日要来..."
云明德筷子一顿,与夫人交换了个眼神:"太子殿下亲自来贺?"
云韵点头:"昨日东宫来人传的话。"
"既是太子亲临,需得好好准备。"云明德放下筷子,对夫人道,"让厨房多备几道精致菜肴,再把去年江南送来的那坛花雕取出来。"
云母应了,又嘱咐云韵:"太子驾临是云家的荣耀,你务必谨慎接待,不可失了礼数。"
云韵低头应是,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在父母眼中,他与简季安之间永远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君臣之别,无人知晓那株棠梨树下,他们曾有过怎样纯真的情谊。
早膳后,云韵回到自己的小院。院角一株棠梨树刚刚冒出新芽,那是五年前简季安特意命人从东宫移栽来的。云韵站在树下,伸手轻抚粗糙的树皮,思绪不由飘回半月前的那次相见。
那日春光明媚,简季安难得有空,两人便溜出城去骑马。简季安骑术极佳,一袭红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云韵跟在后面,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那道身影。忽然简季安勒马回头,冲他粲然一笑:"阿韵,来追我啊!"
那一刻,云韵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喉咙。他呆立在马背上,看着简季安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爱上了当朝太子。
这个认知让云韵一连几夜无法安眠。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对挚友的仰慕,可每当闭上眼睛,简季安含笑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让他心头发烫。
"公子!太子殿下的车驾到街口了!"叶儿匆匆跑来通报。
云韵猛然回神,连忙整理衣冠往前门迎去。刚走到影壁处,就听见简季安清朗的声音:"阿韵呢?怎么不出来迎我?"
转过影壁,只见简季安一身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云韵多年前送的那枚青玉佩,正背着手在院中踱步。阳光透过初发的嫩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晕。
云韵脚步一顿,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简季安转身,脸上绽开笑容:"可算来了!"他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云韵的手臂,"你我之间还行什么礼?"
肌肤相触的瞬间,云韵像被烫到一般,耳根顿时红了。他慌忙抽回手,低声道:"殿下亲临寒舍,云韵不胜荣幸。"
简季安眉头一皱:"怎么这般生分?可是怪我许久没来看你?"他凑近云韵,压低声音,"最近父皇盯得紧,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
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云韵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后退半步:"殿下说笑了...云韵不敢..."
"罢了罢了。"简季安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给你的生辰礼,看看喜不喜欢?"
云韵接过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羊脂玉簪,簪头雕成棠梨花苞的模样,精巧可爱。他指尖微颤,小心地抚过玉簪:"这...太贵重了..."
"我亲手画的样式。"简季安得意地说,"让工匠改了三次才满意。"他突然伸手取下云韵束发的木簪,"我帮你戴上。"
云韵还未来得及反应,简季安已经绕到他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轻轻将玉簪插入发髻。那触感若有若无,却让云韵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好了。"简季安转到云韵面前,端详片刻,满意地点头,"果然衬你。"
云韵低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谢殿下赏赐。"
"别总殿下殿下的。"简季安突然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叫我季安,就像小时候那样。"
云韵猛地抬头,正对上简季安近在咫尺的凤眼。那双眼含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像两泓清澈的潭水,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云韵仓皇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叫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简季安见状,叹了口气:"算了,不勉强你。"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角的棠梨树上,"花要开了呢。"
云韵悄悄松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再过半月,应当就能开了。"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简季安突然问道,"每年棠梨花开的时候..."
"记得。"云韵轻声回答,"每年花开,都要在树下相见。"
简季安笑了,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今年花开,我带你去个地方。"
云韵正要询问,云明德已闻讯赶来,恭敬地将简季安迎入正厅。午宴上,简季安举止得体,谈吐优雅,完全是一国储君的风范。云韵坐在下首,目光不时飘向主位上的简季安,看他与父亲谈论朝政时眉宇间的自信神采,胸口又泛起那种熟悉的悸动。
宴毕,简季安起身告辞。云明德率全家恭送,简季安却道:"让阿韵送我就好。"
两人默默走到府门外,东宫的马车已候在那里。简季安突然转身,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到云韵手中:"差点忘了这个。"
云韵摊开手掌,是一枚精致的玉坠,与他十二岁时简季安所赠那枚一模一样。
"当年那枚你不是弄丢了吗?"简季安笑道,"我让人重新雕了一个,还是嵌金珠的。"
云韵握紧玉坠,心头一热。当年那枚玉坠他从未丢失,一直贴身珍藏,只是有一次简季安问起,他不敢说自己日日携带,便谎称收在匣中。没想到简季安竟记在心上,特意重新做了一个。
"我..."云韵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殿下。"
简季安摆摆手,正要上车,忽又想起什么:"对了,父皇最近在考虑我的婚事。"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云韵头上,他浑身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玉坠。
"不过我不急。"简季安浑不在意地说,"那些世家小姐一个个矫揉造作,看着就烦。"他冲云韵眨眨眼,"还是和阿韵在一起自在。"
云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胸口却像压了块大石,呼吸都变得困难。简季安又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点头。
直到东宫的马车消失在街角,云韵还站在原地,手中玉坠已被捂得温热。他慢慢摊开手掌,看着那朵白玉雕成的棠梨花,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回到房中,云韵从枕下取出一个锦囊,倒出里面的物件——正是十二岁时简季安送他的那枚玉坠。两朵棠梨花并排放在桌上,一模一样,只是旧的那枚因常年摩挲,表面已有了温润的包浆。
云韵拿起新玉坠,犹豫片刻,将它也放入锦囊中。正要收起,忽听叶儿在门外道:"公子,江公子来访。"
江子墨是云韵在太学结识的好友,为人洒脱不羁,最善丹青。云韵连忙收拾心情,将锦囊藏好:"请江兄进来。"
江子墨一进门就笑道:"清和兄,生辰吉乐!"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云韵展开画轴,是一幅墨兰图,笔法清隽,题着"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江兄妙笔,云韵愧领了。"云韵真诚地道谢。
江子墨摆摆手,目光落在云韵发间的玉簪上:"这簪子...不是凡品啊。"
云韵下意识摸了摸玉簪:"是...太子殿下所赐。"
江子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清和兄与太子殿下...交情匪浅啊。"
云韵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殿下仁厚,待下宽和。"
"是吗?"江子墨似笑非笑,"我听闻太子性情桀骜,连陛下都时常头疼,倒是对清和兄格外亲厚。"
云韵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岔开话题:"江兄近日可有新作?"
江子墨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谈起近日画的一幅山水。两人闲聊片刻,江子墨突然压低声音:"清和兄可听说陛下属意谁家千金为太子妃?"
云韵手中茶盏一颤,几滴茶水溅在袖上:"未曾听闻..."
"据说是苏丞相的嫡女苏婉柔。"江子墨道,"苏家势大,若能联姻,对太子稳固地位大有裨益。"
云韵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江子墨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叹道:"清和兄,有些心思...还是及早断了为好。"
云韵猛地抬头,脸色煞白:"江兄此言何意?"
"你我相交多年,我岂会看不出?"江子墨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锤,"你对太子殿下...不止是君臣之谊吧?"
云韵手中的茶盏终于拿不稳,"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慌忙蹲下去捡,手指被瓷片划破也浑然不觉。
江子墨一把拉住他:"别捡了!"他掏出帕子按住云韵流血的手指,"我并非要指责你...只是担心..."
"江兄多虑了。"云韵勉强笑道,"云韵岂敢有非分之想?"
江子墨摇摇头:"情之一字,最难自控。我只是怕你...受伤。"
云韵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知道分寸。"
送走江子墨后,云韵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角的棠梨树发呆。夕阳西下,余晖为嫩绿的新叶镀上一层金边。他取出锦囊中的两枚玉坠,在掌心轻轻摩挲。
江子墨说得对,这份感情注定无果。他是男子,又是臣子,双重禁忌如同天堑,永远横亘在他与简季安之间。可心之所向,又如何能够自控?
三日后,云韵去了趟绸缎庄,精心挑选了一方素白丝帕。回府后,他闭门不出,一连几日伏案刺绣。叶儿好奇询问,他只说是想给母亲绣个帕子练手。
针线在丝帕上穿梭,一朵棠梨花渐渐成形。云韵绣得极为用心,每一针都倾注了无法言说的情意。花瓣边缘他用淡粉色的丝线勾勒,花蕊则以金线点缀,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香气。
绣到一半,云韵突然停下,将脸埋进帕中。丝缎冰凉柔软,却无法冷却他发烫的面颊。他在做什么?这方帕子即便绣好,又怎能送出去?即便送出去,简季安又怎会明白其中深意?
可最终,云韵还是完成了刺绣。帕角还绣了一个小小的"安"字,藏在花叶之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又过了半月,东宫传来消息,邀云韵明日入宫赏花。云母得知后,特意为儿子准备了一套新衣:"太子看重你是好事,但切记谨言慎行。"
云韵点头应下,回到房中取出那方绣好的帕子,小心地叠好放入袖中。他站在镜前,看着里面身着湖蓝色长袍的青年,忽然想起江子墨的话,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次日清晨,云韵乘马车入宫。东宫的内侍引他来到后苑,远远就看见简季安站在棠梨树下。满树白花盛开,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简季安肩头发间,恍如画中仙人。
云韵驻足凝望,一时竟不忍上前打破这美景。倒是简季安先发现了他,笑着招手:"阿韵,发什么呆?快来!"
云韵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简季安一把拉住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简季安的手温暖干燥,紧紧包裹着云韵微凉的指尖。云韵心跳如鼓,任由他拉着穿过重重宫苑,来到一处僻静的楼阁。
"这是观星台。"简季安兴奋地说,"我向父皇求了好久才准我上来。今日天气好,正好带你看看。"
两人登上高台,整个皇城尽收眼底。简季安指着远处:"看,那边就是你家的方向。"
云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云府所在的街坊。从这个高度看去,平日里觉得宏大的宅院变得如此渺小,让他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阿韵,"简季安突然转身,认真地看着他,"还记得你十二岁时,我们约定过什么吗?"
云韵一怔:"约定...每年棠梨花开时..."
"不止那个。"简季安摇头,"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知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改变。"
云韵心头一热,轻轻点头:"记得。"
"那就好。"简季安笑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壶和两个杯子,"来,尝尝这个。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我偷偷藏起来的。"
他倒了两杯酒,递给云韵一杯。酒液呈深红色,在阳光下如同宝石般晶莹剔透。云韵小心抿了一口,甜中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好喝吗?"简季安期待地问。
云韵点头:"很特别。"
简季安仰头饮尽杯中酒,满足地叹了口气:"等将来我登基了,就封你做我的近臣,天天陪我喝酒赏花,如何?"
云韵手一抖,几滴酒液溅在袖口,晕开一片暗红:"殿下说笑了...云韵才疏学浅..."
"又来了。"简季安不满地皱眉,"私下里就别总说这些客套话了。"他突然凑近,盯着云韵的眼睛,"阿韵,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云韵呼吸一窒,手中的酒杯几乎要握不住:"没...没有..."
简季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我开玩笑的,瞧你紧张的。"他转身望向远处,"其实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云韵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父皇定了苏家女为太子妃。"简季安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下月下聘,秋后大婚。"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话还是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入云韵心口。他强自镇定,却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杯中酒液晃动,映出他惨白的脸。
"恭喜...殿下..."云韵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简季安转身看他,眉头微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云韵勉强笑道,"云韵酒量浅..."
简季安将信将疑,却也没再多问。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简季安突然道:"其实我不想娶苏家女。"
云韵心头一跳:"为何?"
"那苏婉柔我见过,矫揉造作,满口之乎者也,无趣得很。"简季安撇嘴,"而且苏家势大,联姻后难免要受制于人。"
云韵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简季安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不过父皇说得对,储君婚事关乎国本,由不得我任性。"
一阵风吹过,带来几片棠梨花瓣,落在云韵袖上。他轻轻拂去花瓣,突然想起袖中的丝帕。犹豫片刻,他取出帕子递给简季安:"殿下...云韵有件小礼物..."
简季安接过帕子,展开一看,惊喜道:"棠梨花!你绣的?"
云韵点头,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手艺粗陋,殿下莫嫌..."
"真好看!"简季安仔细端详着帕子,手指抚过上面的刺绣,"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他将帕子随意塞入怀中,"谢了。"
云韵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胸口一阵刺痛。简季安永远不会知道,这方帕子倾注了他多少心思,那个藏在花叶间的"安"字,又是怎样羞于启齿的告白。
日落西山,云韵告辞出宫。简季安本要派人送他,他婉言谢绝,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朱红的宫墙上。
转过一道宫门,云韵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边缓缓蹲下。他将脸埋入掌心,无声地颤抖。袖中那枚贴身珍藏多年的玉坠滑落出来,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就像他无法言说的爱意,永远只能藏在最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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