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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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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程予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刚蒙蒙亮,宿舍里弥漫着破晓前的青灰色光线。他迷迷糊糊地看向对面床铺——齐沉的被子叠得整整齐整,显然一夜未归。
"程予乐!开门!"江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罕见地带着慌乱。
程予乐一个激灵跳下床,光着脚跑去开门。江莱站在门外,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
"出事了。"江莱压低声音,"齐神在医疗室...情况不太好。"
程予乐的血液瞬间结冰。自从表演赛那晚齐沉去理疗后,他们已经三天没好好说过话了——队长要么在医疗室过夜,要么回来时程予乐已经睡着。每次他想等齐沉回来,都会收到那条简短的消息:“理疗延长,你先睡。”
"怎么回事?"程予乐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
江莱拦住他:"队医说他的手伤恶化了......俱乐部在考虑让他提前退役。"
这句话像记闷雷劈在头顶。程予乐眼前闪过齐沉缠着支架的右手,和那双在赛后注视着自己的、带着温度的眼睛,提前退役?齐沉才二十五岁,正值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
"他现在在哪?"
"医疗室,但老林说不让任何人——"
程予乐已经冲了出去。走廊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拖鞋在奔跑中掉了一只,但他顾不上回头捡。医疗室在基地最东侧,平时少有人去,此刻却亮得像个手术室。
门虚掩着,程予乐刚要推门,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必须立即停止训练。"这是队医的声音,"肌腱钙化范围扩大,再这样下去会永久丧失精细操作能力。"
"世界赛还有五周。"齐沉的声音比平时沙哑,"至少让我打完..."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老林罕见地提高了音量,"俱乐部已经联系了德国的专科医院,下周就安排手术。"
"然后呢?"齐沉冷笑,"像个废人一样躺在病床上,看着别人打我的位置?"
一阵沉默。程予乐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他从未听过齐沉用这种语气说话——冰冷中带着绝望,像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齐沉..."老林的声音软了下来,"你比我更清楚,职业选手的生涯有多短暂。STK可给你安排教练或者解说职位..."
"我不需要施舍!"
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在墙上。程予乐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医疗室里一片狼藉。病历散落一地,齐沉站在中央,右手还缠着固定支架,胸口剧烈起伏。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看到程予乐进来,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出去。"齐沉命令道,声音冷得像冰。
程予乐没动。他注意到齐沉的左手握着一个金属物件——那个老旧打火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老林和队医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了出去,临走时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我叫你出去。"齐沉重复道,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程予乐反而上前一步:"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齐沉突然爆发了,"尤其是你的!"
这句话像刀子扎进程予乐胸口。他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齐沉从未对他这样吼过,即使在最严厉的训练中也没有。
"这不是怜悯。"程予乐轻声说,"是关心。"
齐沉像是被这个词击中了,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转身走向窗前,背对着程予乐,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打火机。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竞吗?"齐沉突然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程予乐摇头,随即意识到齐沉看不见:"不知道。"
"因为我爸。"齐沉举起那个打火机,金属表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是外科医生,手一向很稳......直到那天手术失败。"
程予乐屏住呼吸。这是齐沉第一次主动谈起父母的事。
"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家属闹事......他回家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齐沉的声音越来越低,"第二天,他开车带着我妈......出了车祸。"
打火机在齐沉指间翻转,程予乐看清了上面刻的字:【给最稳的手——纪念第100台手术】。
"警察说,如果当时他反应再快0.3秒...就能避开那辆卡车。"齐沉突然笑了,那笑声让程予乐毛骨悚然,"0.3秒......对职业选手来说算什么?一次普通点击的间隔?"
程予乐终于明白了齐沉对完美的执念从何而来——那不仅是职业追求,更是一种赎罪。赎他父亲没能及时反应的那0.3秒,赎那个雨天没能等到的父母。
"这不是你的错。"程予乐不假思索地说。
齐沉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程予乐从未见过的情绪:"那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为什么他们死了,而我......连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都保不住?"他举起缠着支架的右手,声音支离破碎,"这双手......是我全部的价值......"
最后一个词哽在喉咙里。齐沉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靠向墙壁,程予乐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他滑倒前接住了他。
齐沉的身体在程予乐臂弯里颤抖,像一张拉满后突然断裂的弓。他比看起来轻得多,骨架硌得程予乐胸口发疼,药油的气味混合着汗水,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种奇异的亲密感。
"放开。"齐沉挣扎了一下,但力道虚弱得可怜。
程予乐反而抱得更紧:"我不。"
这个简单的拒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齐沉突然停止了挣扎,额头抵在程予乐肩膀上。起初程予乐以为他在压抑咳嗽,直到感受到衬衫上传来的湿热——齐沉在哭,无声地、绝望地哭,像是要把十年的泪水一次流干。
程予乐的心脏疼得像被撕成两半。他一只手环住齐沉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指尖陷入柔软的黑发。齐沉的呼吸喷在他颈窝,滚烫而急促。
"会没事的......"程予乐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安慰齐沉还是自己。怀中这个脆弱颤抖的人,与赛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人形外挂"判若两人。程予乐想起第一次见到齐沉时,那双让他心生敬畏的凤眼——如今那里面盛满了太多痛苦,多到快要溢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了......"齐沉的声音闷在程予乐肩头,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除了这个......"
程予乐想说"你还有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能收紧手臂,让齐沉感受到最直接的体温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齐沉的呼吸渐渐平稳。程予乐小心地松开一些,发现队长的眼睛红得吓人,但已经恢复了那层熟悉的冰冷外壳。
"抱歉。"齐沉别过脸,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我情绪失控了。"
程予乐想说没关系,想说你可以多依赖我一些,但最终只是递了张纸巾:"队医怎么说?"
"手术或退役。"齐沉简短地回答,用纸巾擦了擦脸,"二选一。"
"那就手术。"
齐沉抬眼看他,目光锐利:"世界赛..."
"去他喵的世界赛!"程予乐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的手比比赛重要一百倍!"
这句话在安静的医疗室里显得格外响亮。齐沉微微睁大眼睛,像是没想到温顺的新人会这样吼自己。
程予乐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队长......你教过我,职业选手最宝贵的是判断力。现在最明智的判断是什么?"
齐沉沉默了很久。阳光渐渐变强,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害怕。"
这三个字击中了程予乐的心脏。他想起齐沉生日那晚说的话——"当你一无所有时,总会抓住点什么"。电竞对程予乐来说是梦想,对齐沉来说却是救命稻草。
"不会有事的。"程予乐握住齐沉的手,避开伤处,"我保证。"
齐沉没有抽回手,但眼神依然充满怀疑。程予乐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你干什么?"齐沉皱眉。
"找专业人士。"程予乐把手机调到免提,"我妈是骨科护士,记得吗?"
电话很快接通,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乐乐?这么早打来,有什么事吗?"
程予乐简单说明了情况,特别强调了"肌腱钙化"和"手术风险"。母亲专业地问了几个问题,程予乐一一转述齐沉的回答。
"听着不严重。"母亲最终结论,"我同事在德国那家医院工作过,手术成功率92%以上。关键是术后复健......"她顿了顿,"乐乐,你朋友很害怕吧?"
程予乐看向齐沉——队长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但手指紧紧攥着队服的衣角。
"嗯。"程予乐轻声回答,"他......失去过重要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母亲的声音异常柔和,"现代医学很神奇,我见过比这严重得多的病例,最后都恢复了正常生活。"她补充道,"当然,前提是配合治疗。"
挂断电话后,医疗室陷入沉默。齐沉依然低着头,程予乐能看到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细小阴影。
"我妈从不说谎。"程予乐轻声说,"如果她说能好......"
"为什么?"齐沉突然打断他。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齐沉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我脾气差,要求严,从不给人好脸色......"
程予乐笑了:"因为你教我逆风补刀,给我定制训练计划,在记者会上为我说话......"他顿了顿,"因为你明明手疼得要死,还坚持给我贴肌效贴。"
齐沉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程予乐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他缠着支架的手:
"还因为......你是齐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齐沉。"
这句话像某种魔法,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柔软。齐沉长久地注视着程予乐,目光中的冰冷渐渐融化,露出下面隐藏已久的脆弱和渴望。
"手术......"齐沉最终开口,"需要去德国两周。"
程予乐胸口一紧:"什么时候?"
"下周。"齐沉看向窗外,"正好错过和韩国队的训练赛。"
程予乐知道那场比赛有多重要——是STK在世界赛前最后一次与强队交手的机会,但比起齐沉的手,这根本不值一提。
"我等你回来。"程予乐简单地说。
齐沉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程予乐读不懂的情绪:"即使......即使我再也不能打比赛?"
"即使那样。"程予乐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可以当教练,当解说,或者......"他突发奇想,"开个培训班!教熊孩子打游戏,保证气死你。"
齐沉嘴角微微上扬,那甚至称不上微笑,却让程予乐心跳加速。阳光越来越强,照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块明亮的方格,像棋盘,又像某种命运的指引。
"程予乐。"齐沉突然叫他的全名,声音低沉,"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程予乐屏住呼吸:"什么?"
齐沉犹豫了一下,从队服口袋里掏出钱包。他动作很慢,像是给自己反悔的机会,最终,他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程予乐。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男孩。男人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但眼神温和;女人美丽端庄,手搭在男孩肩上;小男孩约莫七八岁,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但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
"我唯一保存的照片。"齐沉轻声说,"他们走后,福利院要拿走,我......偷藏了起来。"
程予乐小心地捧着照片,像是捧着什么易碎品。他注意到小男孩的站姿——挺直脊背,下巴微抬,已经能看出日后齐沉的影子,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沉儿八岁生日,愿健康快乐】。
"他们很爱你。"程予乐脱口而出。
齐沉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猛地闭上眼睛。程予乐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
"不。"齐沉打断他,"谢谢你......这么说。"
阳光照在照片上,让那一家三口的笑容显得格外鲜活。程予乐突然明白了齐沉对生日的抗拒——那不是厌恶,而是恐惧,恐惧面对没有至亲祝福的生日,恐惧发现自己依然渴望被爱的事实。
"下年生日......"程予乐轻声说,"我们可以去扫墓。如果你愿意的话。"
齐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深深的犹豫。
程予乐立刻补充:"当然,不想去就——"
"好。"齐沉简短地回答,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林和队医回来了。程予乐赶紧把照片还给齐沉,后者小心地放回钱包最里层,那个动作像是在收藏什么珍宝。
"决定了?"老林推门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
齐沉点点头:"安排手术吧。"
老林明显松了口气,队医立刻开始打电话联系德国那边。程予乐退到一旁,看着齐沉重新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只有微红的眼角泄露了刚才的情绪崩溃。
"程予乐。"临走时,齐沉叫住他,"今晚......宿舍见。"
这句话听起来再普通不过,但程予乐捕捉到了其中的承诺——今晚他们会继续那个被中断的对话。他点点头,耳根微微发热:"嗯,我等你。"
走出医疗室,程予乐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想起齐沉伏在自己肩头哭泣的样子,想起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想起那句罕见的"我害怕"。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全新的齐沉——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人形外挂",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怕的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程予乐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比任何胜利的喜悦都更强烈。他摸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妈,我想学做德式苹果派】。
母亲秒回:【为了那个手伤的队友?】
程予乐笑着打字:【嗯。他喜欢酸甜口,讨厌生姜】。
发完消息,他抬头看向医疗室的窗户。阳光正好,玻璃反射着耀眼的金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程予乐知道,在那片光芒之后,有个人正在学习如何接受帮助,如何面对恐惧,如何...被爱。
而他会一直在那里,就像齐沉曾经为他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