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家教(1) ...

  •   付丛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周想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里。

      王依琳被气红了双眼,正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一股大力从手腕上传来,付丛的身体在力量的迫使下摇晃。他眨眨眼,站直身体,心里预感母亲并起的手掌下一秒就会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父亲在旁边大叫,筷子被随意扔在桌子上,零碎的掉落声融进杂乱的背景音里,屋门没有关紧,付丛似乎还能听见屋外楼下一阵送外卖的摩托声与外面有序缓慢的脚步声。
      付丛内心一横,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秒到来,王依琳的巴掌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挥下来,因为有人在敲门。

      付丛瞬间睁开了眼,接着看见父亲的嘴里吐出好大一口气,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王依琳就要扬起的手腕,说了句:“好了好了,来了。”语气不似刚才,流露出松懈的轻快。王依琳固然也听见了,极为不爽地背过身去继续生闷气。
      谁来了?付丛困惑地盯着付展,又迅速转向门口。
      只见付展微笑着拉开了门,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面。

      顿时,付丛感觉原地有道雷轰然震下,继而他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门口依稀传来几句寒暄,付丛晕乎乎的大脑把这些连贯的话处理得七零八碎,他想就算王依琳刚才的巴掌真的落下来,也不会有这个冲击来得猛烈的,他无助地后退了小半步。

      “点点,这是你妈妈给你找的高数家教老师,C大计算机系!”那番零碎的寒暄大概终于结束,付展兴致盎然地领着人转向付丛介绍道,而后他话一顿,也许是瞥见了付丛脸上的表情不太对,便自作聪明一样、套近乎似的补充道,“就是周想!你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付丛几近崩溃地想。

      付展话音刚落下,站在他身旁的男人便面向付丛,礼貌地笑了笑,低声说:“付丛,好久不见。”

      虽然尚且有些距离,但这个声音却有着相当的穿透力。付丛能感受得到这几个低低的音节在空气中荡漾出的微微颤抖的涟漪,他更不敢抬头了,又意识到这是很失礼貌的。
      纠结之余,付展已经催促了起来:“点点,快和小想哥哥打个招呼。”
      付丛牙齿缝里磕磕巴巴地掉出一两个字:“哥……”
      结果,下一个声母还没能发出来,一道极轻的的笑声又从那个地方掉出来。付丛心中警铃大作,几近崩溃的情绪瞬间径直跃向了悬崖边上。

      丢人。

      “没事。”笑声过后,周想又开口了。
      “读了大学后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越发没礼貌了。”王依琳冷漠的声音插进来,她丝毫没有因为周想的到来而平息方才的怒气,“小想,你到时候也顺便帮我看看付丛读这大学到底读成什么样了……实在是麻烦你了。”
      王依琳手拿着一杯热水和一副碗筷,正从厨房里走出来,递给了周想:“你晚饭是不是还没吃?来吃点吧。”
      周想倒是没有客气,扬着笑继续说自己确实饿坏了。他接过热水道谢,就拉出椅子坐在了付丛旁边,举止十分自然。
      付展与王依琳也坐下来接着吃饭,又同周想亲切地问起周女士来,仿佛刚才与付丛的争吵从没发生过。
      付丛闷着头,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耳畔边,周想发出的响动与自己胸膛中那不安分的心跳声交织着,振得他耳膜轰轰作响。

      要不是刚才与王依琳吵起来的时候才吃了两口饭,他现在一定先跑进自己的卧室了。

      他根本没有做好再次见到周想的准备。

      一会儿后,付丛终于找回存留的理智,随后深吸一口气,让心脏平稳了些。他抓起筷子,一边告诫着自己不要再像个小孩一样大惊小怪了,一边开始扒拉饭粒,思绪混乱地旋转起来。
      周想现在就坐在他旁边——简直是咫尺之距。如此亲近的距离,没由来的,付丛生出了正落入一张由周想撒出的无形的网的幻觉,自己被网住的躯体被迫拘谨,让他好不自在。
      ——与方才“好久不见”四个字相似的,周想似乎确实自带着什么空气振动器,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于每一个呼吸都足以泛起空气中的涟漪,一层一层传递给付丛。但又有所不同,因为距离的拉近,付丛可以轻易地闻见周想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气息,不算浓的味道,非常像冬天清晨悠悠盖在物体表层的一片霜,冷冽清亮,还掺杂着些许空气稀薄的窒息感。
      付丛艰涩地抽离出自己的思绪,他已然可以确定:周想已经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周想截然不同了。
      有色有味的周想,自然与当初那个无色无味的周想完全不一样。
      只是,不知道……付丛脑子里的神经忽然开始胡乱打架。他生硬呆滞地咽下一口饭粒,凄惨地想道:他好像有点忍不住想去看看周想现在的模样了。
      刚才特地小心翼翼地没有去看。现在……只是看一下,并没有多大关系。
      想罢,他为自己鼓气,在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后飞速地瞥了一眼刚才没能看到的脸,目光触及的一瞬间竟让他有两三秒分神。
      一张彻底意料之外的侧脸,付丛趴下吃饭的时候尚在微愣。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个念头是怀疑周想是不是整容去了,但他却又不知为何地长有一个信念,确信着这就是周想,一直地、始终地都是他知道的那个周想。
      付丛忍不住再次抬起筷子,在夹住相中的糖醋排骨后正要拿回自己碗的刹那,又迅速瞥过去了一眼——手上却被什么隔着卡了一下。
      付丛心道不妙,在周想就要转过头看他的前一秒慌张地移开视线,正如他最坏的那部分直觉所感般,周想的筷子与他的筷子正相叠在同一块糖醋排骨上。
      付丛瞪着这个画面,难以置信地接受着事实。周想应该比他快了零点零一秒,因为周想的筷子将那块糖醋排骨夹得更紧密,而他则有一只筷子搭在了周想的筷子之上。付丛即刻反思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有看清周想的动作就下手了,又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刻去偷看周想。还没等他反思完,周想就夹起了那块糖醋排骨,非常顺手地放进了付丛的碗里。
      “你吃吧。”周想说。
      付丛用细若蚊吟的声音道了声谢,而后陷入了周想是否听见了的茫然里。他讪讪地咀嚼着那块糖醋排骨,周想的谦让让他难以自禁地涨红了脸——在这片升温的赤红下,今晚他欠缺礼貌的表现、落魄胆小的偷看、笨拙无声的道谢,以及更为久远的,起伏在记忆深渊中央的那些画面,带着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付丛心脏上打出了一个繁复如谜团的结,也是在同一时刻,付丛体内晃荡许久的水罐终于砰的摔到了地上,倾倒出一大片湿漉漉的水渍,将地面弄得不堪入目。
      狼狈不堪。付丛绝望地给自己打下这个评价。
      而更为绝望的仅是,今夜才刚刚开始。

      付丛快速吃完了下半顿饭,他一秒钟都不愿意多留,嚼完最后一颗米粒便连走带跑地把碗筷塞进洗碗机,闪身进了卧室。

      他在家学习的地方一共有两处,一处是卧室里靠窗安置的书桌,一处是家里的书房。由于付展这几日在家,流动使用的书房大概率不能供他使用,所以周想——根据付展和王依琳的意思,周想即将要担任他的高数老师,付丛咬牙切齿地再次确认——要来教他的话估计还是在他的卧室里。
      所以对付丛来说,急着吃饭还有一个原因:回来整理卧室。
      付丛回到房间,逐渐冷静下来,周想到来后暂时被惊慌取代的怒火重新翻腾上心胸,他把书桌上的大狗靠枕抄起扔回床,顺便愤懑地锤了一下,又觉不够,再添上了几拳。

      ——好不容易用高数挂科实施家庭反抗的付丛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会是王依琳给他找来了一个家教、而家教正是周想打破了他和王依琳的冷战僵局。

      他不得不数不清第几次地承认,王依琳确实是很有手段。他还是不如她。
      至于到底为什么找了他……
      付丛把散落在床尾的衣服严谨地对齐叠起来,他觉得王依琳并不清楚他和周想的一些往事,从王依琳找来周想给他补习高数就能看出——但就是偏偏找来了周想,实在是正中付丛的软肋,将她报复他把高数挂了这件事完成得太过巧妙。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想越来越成为付丛生命中的一个疙瘩。越是念及他,付丛的心脏就越要下沉几分,更别说看见周想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何况,这次再见,周想居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付丛懊恼地把头埋进了刚刚叠好的衣服堆上,被日后的彻底未知包裹住了。他暗暗骂了自己三句脏话。

      饭后,付展果然带着周想进了付丛的卧室,他再三嘱咐“点点好好上课,不许在小想面前耍脾气”才转身离去。
      卧室门终于关上,周想将目光投向付丛,却见他脸上又起了红云,轻声问道:“你很热吗?”
      付丛想在地上扒条缝钻进去,他使劲摇了下头,半道却忽地停下来,最后变成了小幅度的摇头。
      幸好周想没有就这个话题多问,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介意我叫你点点吗?”
      付丛便又开始纠结。他隐秘地瞟了几眼周想的表情,思索着周想是否真的希望这样叫他,自己如果同意会怎么样,如果不同意又会怎么样,他想象了一下周想叫他点点的样子,他有些想不下去,咬定自己绝对会很慌乱。
      沉默了几秒钟,周想贴心地补了一句:“或者我就叫你付丛。”
      付丛推开所有想法,说道:“就叫付丛吧。”
      周想点了点头。

      周想很快就进入了做老师的状态中。他先拿出了一份试题让付丛写,付丛写一会,就抬起眼睛偷偷瞄周想,周想并没有盯着他做题,而是拿出了笔记本敲键盘,看起来颇为忙碌。
      周想敲键盘的声音不重,也许是因为覆了一层有效的键盘膜,也许是因为他力度不大。白皙而具有骨感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动着,做什么都很轻松的模样。
      付丛又低下头做题。他眼前的题目则讨厌得很,他的大脑空空,徒有几个公式在打转,却不知道怎么用。
      大概过了半小时,周想问他做得怎么样了。
      付丛心答很糟糕,他抓了抓头发,将大部分留白的答卷递过去,表情略为呆板。
      周想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改完卷子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展开后蛮大的纸,上面好像用红笔圈圈画画了一些东西。周想说:“我做了一份假期里学高数的计划表,你可以按照上面的执行,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告诉我就行。”
      付丛看着周想手写的详尽的计划表,对周想的认真有些意外。
      计划表上是很规矩的学习安排,包括背公式、上课、做练习、回顾复盘的时间,每一天上都写好了当天需要学习的知识点,每周测试一次,休息一天,除了画每个事项的完成程度,还有一栏教师评价与自我评价。
      一共安排了21天。
      “是按课本目录安排的,我们尽力在21天内解决掉,如果不够用可以在后面加上的。”周想说,“可以么?”
      他放低声音,问道。
      付丛点头,终于今天第一次在周想面前说出了流利的一句话,尽管只有三个字:“可以的。”
      周想也点头:“计划表你收好,记得每天写。现在把课本拿出来吧。”

      周想的课可以说是一次崭新的教学。
      他的讲解不似课堂那般单调枯燥、容易引人走神,也不像网络上讲的那样活泼风趣诙谐,而是一种相当耐心、善于前后联系的细致风格。
      他与付丛互动得不算多,最多是问付丛听懂了吗、可以理解吗,让付丛点头回应——但除了要求的看课本和写题目时刻,付丛的眼睛却几乎没有从周想脸上移开过。
      付丛听人说话的时候习惯于注视着人的眼睛,而与周想这么近的距离,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可以弥补先前慌乱的偷看而去光明正大地看他。
      不过越看越心塞。
      付丛忧伤地收回目光,为这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周想这一论点动摇起来。
      早些没有看清楚,现在仔仔细细浏览了一遍,付丛感到了十足的不真实。这个周想……
      也太好看了点。
      付丛率先想到的是一片位于高海拔的湖泊。卧室里的光线十分柔和,落在周想脸上却像有了特别的魔力似的,同他脸庞上的轮廓共同流动起来,从付丛的视角望过去,这些流水般畅然的线条淌出了一层轻盈的光芒,薄光下,高挺的鼻梁和沉着若墨的眼眸像是由山风日复一日细细篆刻所出。
      而更让付丛恍惚的是,周想的左耳还缀着一颗黑色的耳钉,正亮亮地折射出反光,一闪、一闪地牵动着付丛的心。
      似乎是一粒绿豆般的黑钻。
      付丛却有感觉,这粒小钻里也许收束了一整片灵魂。

      戛然,一道冷冽气息突然地横入了付丛混沌的漫游,紧接着,他的肩被人拍了拍,付丛一颤,回过神,迎上了周想荡漾着水波的眼睛。
      “不要走神哦。”周想提醒道,甚至加了个语气词。
      付丛心里咯噔一下,脸又不受控制地红起来。他咬着唇许诺:“好。”
      然后看见周想又笑起来,眼神很是温和。

      结束后,周想婉拒了付展开车送他回去的邀请,不料,站在一旁的付丛主动提出要送他,周想便应了句好。
      王依琳执意送给周想一盒草莓,把草莓放到了付丛的手上,让他帮忙提着。付丛与周想一起下楼,但电梯迟迟没上来,周想说要不先往下走会楼梯,付丛便与他一起走到楼梯口。
      周想的腿长,但走得并不快。他从容地、一个脚步接一个脚步地走下楼梯,付丛认出了这正是几个小时他妈想要扇他巴掌时屋外传来的脚步声。
      正值寒潮,晚上屋外的温度低至零下,今夜还夹有几阵风,呼呼地从浓郁的黑色缝隙里吹过来,搅乱着人的安神。
      周想停下脚步,转身对付丛说:“太冷了,你回去吧,我打车。”嘴里的热气直往付丛这边偏。
      付丛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声音闷闷的:“我陪你等车来。”
      周想没有再劝付丛,伸手接过了付丛手上的草莓。两个人又陷进冷风打旋的沉默里。
      付丛不喜欢这些沉默,可他也不知道有哪些可以打破沉默的话题,想下去只觉得尴尬万分,就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刷,直到被冰块似的空气包裹住,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戴手套。
      草。更尴尬了。付丛想。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刷朋友圈。
      噗。付丛忽然听见周想轻笑了一声:
      “别玩手机了,很冷。”
      被戳穿了心思的付丛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埋起来。
      “付丛。”看见付丛慌忙把手机往口袋塞,周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付丛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周想。周想似乎在笑,那双湖泊似的眼睛在冬夜僵冷的漆黑中倒显得炯炯有神,仿佛舀进了零碎的星星。他的头发有点凌乱,却丝毫没有拉垮他的颜值。
      “你不用怕我的,”周想大概是在斟酌着开口,“也可以和我多说说话。”
      “哦……”付丛脑子有些麻麻的,答得糊涂,他暗暗嘀咕是自己找不出话讲,并非怕他,隐约又觉得这个观点也不正确。
      周想打的车到了,上车前他说“别忘了写作业,明天还是同一时间补习”,白色的车影拐弯,消失在了这排路灯的尽头。
      付丛仍然盯着车影逝去的远方,从口袋里愣愣地拿出了手,一瞬间,积攒了一夜的情绪彻底崩塌。他痛苦地把手捂在自己的脸上,自我惩罚般的任夜晚与冷风侵蚀入骨,仿佛希望着这些冰冷能够净化自己的全部。
      整整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缓过来,晃了晃脑袋,打开手机屏幕,重新点开刚才塞口袋时没来得及看的消息。
      ——是顾榭发来的,说他拿到了三张下周末音乐节的票,并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来学校帮个小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