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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家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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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付丛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算意外地失眠了。
六年来时不时翻涌上心头的片段在这个晚上汇聚在了一起,付丛想得心惊胆战,回忆却没有因此停止,反而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恶狠狠地压在了付丛的胸口上。
巨石堆叠的重压下,付丛恍若失足跌落,掉入了一片或许存在于身后的宽阔的水中,水里所落皆是过去岁月,圈圈水波笼于其表,一层一层重重叠叠的模糊。付丛挥手拂开混沌的水波,浮现在脑海中的是第一次见到周想时的景象。
周余迪是王依琳多年的同事兼闺蜜。六年前,周余迪疼爱的儿子确诊胃癌晚期,在陪伴儿子最后的时间里,她又意外撞见丈夫外遇,斩钉截铁离了婚,与夫家彻底断了联系。一夜之间,她过往的豪门美梦和自以为是的美满婚姻顷刻枯萎消亡,偌大的城市之中,她所有的只剩下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
一个半月后,儿子去世,周余迪辞职。又半年后的某一天,周余迪忽然领着一个男孩来到了王依琳家中。
同样是一个临近过年的冬季。付丛刚在楼下和邻居家的小孩玩完鞭炮,被吓了一身冷汗,他噔噔噔跑上楼,急急忙忙地敲开门,却愣在了门口。
男孩比他高很多,一看就是个高年级,但和学校里遇见的乍一眼就唬人无比的高年级又不一样。他戴着一双黑框眼镜,头发有些长,服帖地靠在头上,刘海遮住了他的眉毛,嘴抿成一条线,视线是向下的,而往下,他的手脚都紧紧地并拢在一起,远远看,就像一条瘦瘦长长的、微驼的树苗。
周余迪的手揽着他的肩,她看见付丛,对他勾出了一个吃力的笑,付丛记得,那个笑里仍闪烁着晶莹的微光:“点点回来了,这个假期要打扰你啦。”
接着王依琳的声音响起:“点点,和小想哥哥来打个招呼,你的新朋友。”
从这之后,周想就住进了他们家。
王依琳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付丛不要苛待周想,并偷偷告诉付丛,周想是周阿姨过度悲痛之后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周阿姨已经不打算生育了,所以周想将会陪伴周阿姨一辈子;周想过去是在小乡镇的福利机构上的学,他对大城市的很多东西都不太熟悉,不许欺负他;当然,周想只是暂时借住,周阿姨正在从事一项新工作,经常需要出差……
付丛是很乖地点了头的。
但是——如果王依琳没有那么敏感多疑,如果周想没有那么淡漠沉闷,最重要的,如果他曾经让王依琳清晰地认识到他欺负别人远不如别人欺负他的概率来得大、而他自己如果没有那么……
后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以致于付丛的这张人生白纸被这些偏离轨道的时刻唰地点燃,在往后的日日夜夜中接受着愧疚的烘烤,烧出了更多、更狰狞、更难以挽回的黑洞来。
付丛不知道自己在床上闭着眼躺了多久,慢慢的,荡漾在水波中的记忆渐渐褪去,又变成了晚上上课时的周想——依旧朦朦胧胧的,画面与周想的脸都是。周想坐在现在被夜色笼罩的椅子上,然后靠向他。
周想的打扮很时髦。他穿着一件漂亮的黑色大衣,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精致的金项链,冷冽的晨霜味从衣摆下簇拥而出,付丛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他耳垂边那粒闪得有些刺眼的黑钻,这又让他直直地、近乎贪婪地盯了起来。这一次,周想没有出言劝阻他,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周想的笑像一个开关,付丛觉得脸颊上又是几分温热。他却并不厌恶周想的笑,许是他听得出来周想的笑里尽是纯粹,毫无恶意,相反更像一阵温润的春风——照拂着年幼者的一阵春风。
付丛热着脸,不禁琢磨,五年前那个寡言漠然、看着十分孱弱的周想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现在这个成熟又温情的周想的,而他自己对周想的这段人生是否有过任何一丝的影响;想着想着就浑浑噩噩地失去了意识,在堕入最深梦境的最后一刻,付丛看见周想身上散发出了无比耀眼的光。
第二日下午三点,付丛按照顾榭的要求到了学校门口,过了二十分钟才等到顾榭本人。
顾榭眼下青黑,后脑勺的头发翘得飞起,看着似乎是刚刚睡醒。他很抱歉地看着付丛,道:“就我说的,我导师要我帮他配对数据,等会我带你去办公室。小丛,真的谢谢你能来帮忙。”
“没事的。”付丛说,心底却浮现几分不乐意。
看到顾榭的消息,他本来想拒绝的,最后还是来了,倒不是因为音乐节,而是念着一学期的情谊;现在又等了足足二十分钟,付丛心里更不舒服了。
顾榭露出了笑,说:“音乐节的票我一张就好了,剩下两张都给你,到时候结束带你去后台找李哥玩。”
他说的李哥是付丛喜欢了三年的摇滚乐队columbus的主唱。columbus是付丛学校里走出去的乐队,成员均是大付丛几届的老学长学姐,付丛因为这支乐队加入了学校音乐社,又认识了社长顾榭,顾榭虽然大三了,却没有嫌弃大一的付丛,不仅带着他练曲子,还愿意带他引荐columbus的成员。
两张门票对付丛来说也没有用,但听见后面的话,付丛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他不自觉扬起了笑容,衷心地说了句“谢谢”。
“我导今天不在,你坐这里就好。”讲解完了流程和注意事项,顾榭让付丛坐在他对面,再倒了杯水给他。
“大概要多久呀?”付丛打开excel,滚了下鼠标,长度简直触目惊心。
“挺快的,我估计两三个小时吧,”顾榭看了眼付丛的表情,再补充道,“三个小时肯定到不了,结束我请你吃晚饭。”
然而到太阳下了山,顾榭拉下窗帘,把办公室的灯全开了,付丛打了个哈欠,两眼冒出些泪水,重影的视线里,表格都还要滚好几下才能划完。
付丛搓搓眼睛,摸鱼开了会手机,一看时间六点四十,屏幕上径直五个未接的王依琳电话,顿时吓得差点跳起来。
对数据期间他手机一直静音,压根没注意到王依琳的电话,现在打回去估计又要挨骂,付丛当机立断,抓起书包,和顾榭开口:“顾榭,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了,这里数据还剩一些没有匹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请你吃饭,实在对不起。”
顾榭“啊”了声,说“没关系”,付丛连顾榭回应的脸都没看清,就冲出了办公室。
下班高峰期,连车也难打。付丛焦急地在校门口等,手机上还源源不断地跳出王依琳的电话,付丛不愿接,只跳回微信给王依琳发了句:在路上了。
王依琳一时弹给他好几条消息包括一条挺长的语音,付丛都没有看,直接回打车软件看排队情况。
七点三十多分,付丛终于到家楼下。他在原地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用力呼出两口气,踏上了回家的楼梯。
密码锁被打开后嘟嘟响,付丛猛地拉开门,迎面就是端着水果拼盘的王依琳。
王依琳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
……还算可以,付丛窃想,好歹不是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骂。他眼睁睁看着她把水果拼盘递给正在沙发上打字的周想,看着看着,脚下不禁挪移起来——付丛认为,只要快速、安全地到达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就一定管不到自己了。
刚挪出两步,就见王依琳的背影陡然一动,付丛心一晃,惊得脚下脚步差点弹出去,然而,在王依琳开口之前,另一个声音率先开口了:
“你回来了?那我们快去上课吧。”
话里还掺着笑意。
待卧室门严严实实关上后,付丛才放下心。
周想看付丛探头探脑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问道:“晚上去做什么了?你没准时来上课,王阿姨挺生气的,晚饭的时候念叨了好一会,好像还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经他提起,付丛脸耷拉得更下来,半是忧愁半是害臊。他老老实实答:“我在学校对一些问卷的数据。”
“这不是你一个大一生该做的事吧?”令付丛意外,周想居然立刻发现了他话里的不对。
“嗯……”付丛道,“是一个学长找我帮忙。”
周想挑了挑眉:“找一个刚入学的新生?你们关系进展挺快啊。”
付丛直觉周想这话问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索性摊牌了说:“是我音乐社的社长,我们关系是还可以,他说能给我——”
话至一半,付丛突然想起来顾榭还没有把音乐节门票给他。
“嗯?”周想等着后面的话。
“……音乐节门票。”付丛机械地念出,脑子开始飞快思考下课后怎么从顾榭那里把票要来,一低头,竟意外对上了周想的视线。
付丛站在书桌几步外,周想则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交叠着腿,正半转身看着他。
——不似昨日卧室里还覆着层蒙蒙的光,此刻周想的五官格外清晰,眼睛则像湾褪去雾气的清湖,因裹挟几分期待而淋淋地亮,落出目光掉进付丛的眼睛里。
“想吃什么?”周想突然问。
“啊?”付丛没反应过来。
“没吃晚饭,过会要饿的。”周想解释,“想吃什么,我出去帮你买。”
付丛受宠若惊,差点失了语,好在他还记得要迫使自己进步,总算能够在周想面前控制住自己的慌张。他腆着脸尽可能真诚地说了“谢谢”,接着告诉周想,小区旁边有一家“老杨炒河粉”很好吃,他也可以尝尝。
“好,”周想依旧穿着昨日那件黑色大衣,他站起了身,道:“那我就买两份,正好我也没吃晚饭。……别担心,不是因为你们家饭不好吃才拒绝一起吃晚饭的。”
说罢便转身。付丛目光一淌,注视着周想的背影,在他就要打开卧室门的时候,喊住了他:“周想,”
“你要小心我妈妈。”
付丛看见周想的背影一滞,随后发出一阵笑,把手插进了大衣的口袋,开门而去了。
回过头,付丛有些沮丧。他因为麻烦到了周想感到一阵内疚,然后想自己可能又被当做小孩子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发,总感觉周想的笑还存留在这片空气里。
兴许是顺势,他想起了昨夜周想与他说的另一句话——“你不用怕我的,也可以和我多说说话”。
一念飞过付丛的大脑。他屏息,一口气踹翻了昨天在心里死咬的不怕——怕一定是怕的——谁让他以前这么坏地对周想……而现在的周想又坦然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自然心慌意乱,行为举止总是措手不及。
——心中有愧,看这个坦然的周想更觉难以捉摸。付丛难以辨清周想对他怀有的真实态度,可另一面又清晰地认识到,无论周想对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他都对付不过现在的这个周想。
周想就像一只成年后独立已久的狮子——一只傲然闯进宁静森林的公狮,眼神带水,皮毛柔顺,虽然没有人能闻见他的危险性,但付丛心知肚明,狮子的尖爪始终存在,同悬挂着的、审判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起。
他该屈服。
是他有错在先。
付丛又一次在摇摇晃晃的意识里将自己架上审判台:他受到什么样的周想的对待都是他应得的。他不能因为害怕而逃避周想,而应该更为积极地去面对他、对他好。
如果这能把过去的错误洗涤干净的话。
既然如此,付丛闭上眼,那他就好好地听他的话好了。就像他再熟悉不过的、在王依琳和付展面前那样本能性地做一个听话的小孩,只要将面对的对象扩大至周想就可以。
况且……这也许还会是件很好的事。付丛缓缓推断着。毕竟迄今为止看不出周想对他存有任何负面情绪,周想现在对他那么好,他选择信任他并不见得会吃亏;而他再对周想很好很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真正让周想不咎往事,原谅他、赞赏他,并发展出一段不错的友谊出来。
周想是在付丛正翻箱倒柜找到一半的时候回来的,带着香喷喷的炒河粉的味道。
“在找东西吗?先过来吃饭。”周想打开包装盒,香味倏地钻进了付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决定下自己对周想的态度后,付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面对周想倒是变得更自然了——就这么喜欢做小孩吗,这让付丛对自己有些怨愤。——他答应了一句,还是乖乖坐到了周想旁边。
“我回来的时候确实碰到王阿姨了。”周想顺手把筷子拆开,递到付丛面前。
“啊,”付丛眨眨眼,观察着周想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情绪,“她……她说什么了吗?”
周想抬头,先是盯着付丛的样子笑了笑,接着才道:“只说了一句,说点点给我添麻烦了。”后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我和她说,希望看在我的面子上,王阿姨可以不要和你生气了。”
付丛有些呆住,嗓子眼里乍然涌上难以言说的感动。他放下筷子,情不自禁抓住了周想的黑色衣摆,满是喜悦、又语无伦次地说道:“周想,太谢谢你了!你……你要去音乐节吗?我没什么回报给你的……我有两张音乐节的票,你、你愿意吗?”
付丛整颗心都异常欢喜。他下意识坚定了自己要对周想很好的念头,又在激动的冲动里十分迫不及待地想拿出什么送给周想,话至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能给的。话音慢慢弱下去,付丛开始担心自己的请求让周想感到困扰。
“你很喜欢这个音乐节?”周想没有回答,而是温和地反问了一句。
付丛仍是按捺不住地兴奋地点点头:“有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乐队,就在下周末。”
周想低头看着自己被付丛拉住的衣摆,说:“音乐节就算了吧,我应该没有时间。付小朋友,你好好写数学、上课不走神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尽管先前吃饭耗了近一小时,但周想仍然认真地上满了两个小时的课,付丛也听得相当认真,听话地遵循着周想的每一步指示。临走时,付丛恳求周想等一下,他有东西要送给他。
周想看见付丛又回到大衣柜,大半个身体都钻了进去,闹腾地翻找了十分钟,最后终于捧着一个白色的盒子探出身来。
付丛仔细擦拭了一下盒子,把它放到了周想的手上。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是我以前想送出去的一个礼物,但对方后来配不上了,就一直被我藏着……”付丛说话的时候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赌气,大约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刚才找很久是因为之前比较生气,所以放随意了点,但不是我不喜欢它!我买礼物都是很真心的,我一直有在心里记着它,想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的朋友送出去,一直没有遇到所以搁置了……”
付丛辩解得努力,仰头看向周想的眼神带着赤裸又热切的期望。周想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掂了掂这个有些分量的白色盒子,极为礼貌地道了谢:“那我就收下了。付丛,谢谢你。”
送周想出门的时候,王依琳从卧室走出来“因为点点麻烦到了周想”而向周想道歉,并邀请他明天一定要来吃晚饭。整个说话的过程里都没有给付丛眼神,付丛撇撇嘴,也不是很想要王依琳看他——但他很清楚,看在周想的份上,至少今天王依琳不会再斥责他了。
再次送周想上车、离开,付丛的心境平静了许多。
他缓步走回去,一边赞赏着自己相较于昨日,在周想面前的表现已有了不小的进步,一边又反思整理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然后就回味起自己悄然做出的决定,筹谋接下来具体要如何对待周想。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付丛发现有一个人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