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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记1(上) ...

  •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从梦中惊醒。

      又是那个梦。泛黄的记忆碎片里,父亲醉醺醺地掀翻餐桌,瓷碗碎裂的声音像刀子划破耳膜。母亲蜷缩在墙角,单薄的肩膀颤抖着,眼泪无声地砸在地板上。

      我猛地坐起身,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棉质睡衣。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床头闹钟的秒针在“嗒、嗒、嗒”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枕巾湿透了,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脸颊。 我摸到手机时,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通讯录最上方那个名字在黑暗中泛着微光——汤一帆。

      拨通的瞬间就被接起,快得像是他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

      “喂...”我的声音黏着梦魇的余烬,带着潮湿的哽咽。

      电话那头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又做噩梦了?”嗓音里裹着羽绒被般的温度,熨过我被冷汗浸透的脊背。

      这温暖太奢侈了。我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裂缝,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像我这样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样干净的温柔?

      “我梦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些破碎的画面——父亲砸碎的玻璃杯,母亲手臂上的淤青,还有我自己缩在衣柜里捂住耳朵的样子——这些肮脏的家事,怎么能玷污他的耳朵?

      “小亦?”汤一帆的声音更清醒了些,背景音里传来他开台灯的声响,“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的反应太过激烈,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电话两头同时陷入沉默,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里,刺得心口生疼。“打错了。”这三个字像刀片一样割过喉咙,带着铁锈味的痛。

      没等他回应,我就掐断了通话。手机被狠狠摔在床尾,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像作茧自缚的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被角咬在齿间,咸涩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味道。

      可睡意早已支离破碎。

      窗外突然炸开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父亲歇斯底里的咒骂。我蜷缩得更紧了些,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又开始了——那些关于房贷、关于我的补习费、关于早已消磨殆尽的爱意的争吵。

      “要不是为了孩子...”母亲带着哭腔的尾音飘进房间,像一根细针扎进太阳穴。

      我死死闭着眼睛,试图把自己埋进更深的黑暗里。可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床垫凹陷的触感让我的脊椎僵直。带着淡淡茉莉香的气息靠近,母亲颤抖的手抚上我的发顶。

      “对不起...”她压抑的哽咽在夜里格外清晰,“妈妈真的...坚持不住了...”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后颈,烫得我浑身一颤。

      被角下的拳头攥得发疼,我却连转身拥抱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知道,此刻任何回应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在我旁边坐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我忘了时间,她也忘了。

      直到天边泛起白肚,母亲才转身离去,为我关上了门。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切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白线。我盯着那道光线看了很久,看着灰尘在光束里缓慢浮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默片。

      该起床了。

      该去学校了。

      大脑发出清晰的指令,可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连最简单的抬手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我试着动了动手指,骨节分明的指尖在晨光中泛着病态的苍白,微微颤抖的样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只是没睡好而已。

      ——只是太累了。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些自欺欺人的借口,终于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精致的脸——苍白的肤色,青黑的眼圈,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最令人不适的是那双眼睛,漆黑而空洞,像是两潭死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冰层之下。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

      一个标准的、礼貌性的微笑。这个表情我练习过太多次,恰到好处的弧度,不达眼底的温度。

      ——看啊,多完美的优等生。

      ——永远彬彬有礼,永远疏离淡漠。

      书包里装着昨天的月考成绩单。年级56名,比上次退了49个名次。班主任找我谈话时,我只是微微颔首,用清冷的声线说“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我的抽屉里藏着一本被揉皱的竞赛题集。也没有人看见,深夜的台灯下,我盯着试卷上鲜红的分数看了整整两个小时,却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刚跨出小区大门,初秋的风裹挟着落叶擦过耳际。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校服领口。晨露的气息混着早点摊的油烟味,在鼻腔里凝成一种奇特的钝感。

      “邓小亦!”

      清朗的声线刺破晨雾,我条件反射地僵住脊背。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能瞬间在脑海里勾勒出对方笑起来时眼角的小痣。指节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直到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来,才缓缓转身。

      汤一帆单脚撑着自行车,蓝白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他总能把死板的校服穿出清爽的少年感,不像我——班主任上周还委婉提醒我“校服要穿整齐”。

      “发什么呆呢?”他蹬着车滑到我身边,车筐里躺着袋冒着热气的豆浆,“老规矩,校门口那家的甜豆浆。”

      我盯着塑料袋上凝结的水珠看了两秒。从高一新生报到那天算起,这已经是第427个同行的早晨——别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抑郁症患者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执念。

      “谢谢。”我接过豆浆,温度透过纸杯灼烧着冰凉的指尖。甜腻的香气突然让人反胃,但还是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下抿了一口。太甜了,甜得舌根发苦。

      汤一帆突然伸手拂过我的刘海,“你黑眼圈又重了。”指尖擦过额头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差点打翻豆浆。

      “熬夜刷题。”我别开脸,用喝豆浆的动作掩饰颤抖的嘴唇。其实昨晚又在凌晨三点惊醒,盯着天花板数了整夜的秒针走动。

      自行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在耳边规律地响着。汤一帆开始讲他们班的篮球赛,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机械地点头,余光瞥见自己的影子——修长的身形被朝阳拉得很长,像一株正在枯萎的植物。

      走过第三个路灯时,他突然安静下来。我数到第七次心跳,才听见他问:“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豆浆杯的褶皱。该说什么呢?说我在浴室里盯着美工刀发过呆?说书包夹层里藏着抗焦虑的处方药?说每次听见父母吵架都想从阳台跳下去?

      “能有什么事。”我勾起一个练习过千百遍的浅笑,“月考卷子借我看看?”

      汤一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我知道他在担心,但有些深渊,注定只能独自坠落。

      校门口的人流突然嘈杂起来。我趁机加快脚步,让涌动的人群隔开我们之间过近的距离。甜豆浆被扔进垃圾桶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像我每天在胸腔里听见的声音。

      教学楼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我站在三年二班门前深吸一口气,让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才推开门走进去。

      “哟,大学霸来啦!”前排的王志冲我挤眉弄眼,“听说这次月考栽了?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教室里响起几声暧昧的哄笑。我把书包甩到肩上,面无表情地穿过过道。这些玩笑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既刺不痛我,也逗不笑我。

      “56名而已,对邓小亦来说跟玩似的。”班长陈敏递给我一沓试卷,“老张让你去办公室拿竞赛报名表。”

      我接过试卷时,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脸色很差。”

      “没睡好。”我迅速抽回手,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那触感让我后背一僵。最近越来越受不了任何肢体接触,哪怕是偶然的碰触都像被火燎到。

      我的座位在窗边倒数第二排。放下书包时,余光瞥见汤一帆正从后门进来,蓝白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发梢还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冲过脸。他经过我座位时,手指在桌沿轻叩两下——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下节课天台见”。

      我假装没看见,从书包里抽出数学课本。书页间夹着的抗焦虑药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邓小亦。”汤一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豆浆没喝。”

      我抬头,正对上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晨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洒进来,给他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太亮了,亮得我眼睛发酸。

      “太甜。”我简短地回答,同时把药片悄悄攥进掌心。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突然伸手从我课桌抽屉里抽出数学笔记本。“借我抄下上次的例题。”动作快得我来不及阻止。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那本笔记最后一页记着医生开的药方,字迹潦草但依稀可辨。汤一帆翻动纸页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和我自己指甲缝里经常渗血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给你新的。”他突然从自己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纸塞给我,“我昨晚重抄了一份,重点都用红笔标了。”

      我怔怔地接过那叠纸。他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页脚还画了个拙劣的小太阳。这个发现让我喉咙发紧——他知道我怕黑。高一有次晚自习停电,我躲在储物间发抖的样子被他撞见过。

      上课铃及时拯救了我。汤一帆冲我眨眨眼,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我低头翻开他给的笔记,发现例题旁边全是批注,甚至把我容易出错的步骤都用荧光笔标了出来。

      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全班起立问好。我机械地跟着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也感觉不到疼。药片在掌心被汗水微微浸湿,我趁着鞠躬的姿势迅速把它塞进舌底。

      “邓小亦,”老师突然点我名,“上节课留的思考题,你来说说解题思路。”

      全班视线齐刷刷刺过来。我缓慢地站起身,舌底的药片开始溶解,苦涩的味道顺着唾液流向喉咙。思考题?什么思考题?我的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只有汤一帆画的那个小太阳在角落里咧着嘴笑。

      “抱歉,”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我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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