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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记1(下) ...

  •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数学老师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光,我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年级前十的优等生公开承认没写作业,这比考56名还要劲爆。

      “下课来我办公室。”老师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但语气里的失望比任何训斥都锋利。

      坐下时,我注意到汤一帆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太过复杂,像是能穿透我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直接看到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真正的邓小亦。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涂画。直线、曲线、无意义的几何图形渐渐布满整页纸,就像我脑海中纠缠的思绪。药效开始发作,那种熟悉的麻木感从四肢末端蔓延上来,像潮水般淹没所有的情绪波动。

      ——这样就对了。

      ——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一片死寂才是最适合我的状态。

      下课铃响时,我动作迟缓地收拾书本。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小卖部,谈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条件反射地躲开,抬头看见学习委员尴尬地收回手。

      “竞赛班下周开始集训,”她递给我一张表格,“李老师说希望你参加。”

      我接过表格,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纸上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让我胃部抽搐——早上七点到校,晚上十点离校,周末全天加课。这种强度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谢。”我还是把表格折好放进书包,就像我接受所有别人塞给我的期望一样。

      走廊上人声鼎沸。我贴着墙根往教师办公室走,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发生肢体接触。拐角处的布告栏上贴着月考排名,我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中游,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邓小亦!”

      汤一帆的声音从身后追来。我加快脚步,却在楼梯口被他拦住。他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手里攥着一盒牛奶。

      “给你。”他把牛奶塞进我手里,”热的。”

      塑料包装传来的温度烫得我手指一缩。这种毫无必要的关怀让我胸口发闷——为什么非要对我这么好?明明我这样的人,连一杯热牛奶的温暖都承受不起。

      “数学作业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你明明做了,我昨晚看见你发的解题过程。”

      我握紧牛奶盒,塑料包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是的,我确实熬夜写完了那道题,还把过程拍照发到了学习群。但今早出门前,我把它从作业本上撕下来冲进了马桶。

      “不想交。”我听见自己说。

      汤一帆的眼神暗了暗。他太了解我了,知道这不是实话。我等着他追问,甚至隐隐期待他拆穿我的谎言,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但这次他没有。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我歪掉的领口整理好。“放学等我,”他说,“我送你回家。”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捅进胃里。送我回家?送到那个充满酒气和尖叫的房子里?送到那个母亲可能已经离开的空壳中?

      “不用。”我后退一步,“我约了人。”

      这是赤裸裸的谎言,但我们心照不宣。汤一帆知道我在拒绝他,就像他知道我根本没有任何约会一样。走廊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

      “那至少把牛奶喝了。”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开时肩膀擦过我的,留下一阵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继续往前走。教师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数学老师正在批改作业。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牛奶不再温热,才抬手敲门。

      透过门缝,我看见阳光照在老师的办公桌上,一盆绿植在光线下舒展叶片。那么鲜活,那么刺眼。

      而我站在阴影里,像一株永远见不到光的苔藓。

      牛奶盒表面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我的指缝滑下去,凉得像眼泪。

      我站在教师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机械地将吸管插进已经凉透的牛奶。铝箔封口被戳破时发出"啵"的一声,太响了,震得我耳膜发疼。数学老师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荡——"状态下滑""辜负期望""重点班保送资格"——这些词语像钝器般一下下砸在太阳穴上,却奇迹般地没留下任何痛感。

      吸管尖端抵到上颚,凉牛奶滑入喉咙。明明已经失去温度,却还固执地保留着一点甜味,像极了汤一帆那些我不配拥有的温柔。

      下课铃在远处响起,随后是潮水般的喧闹声。走廊尽头的教室门接二连三被撞开,学生们涌出来,笑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我靠在窗边慢慢啜饮那盒牛奶,看着操场上有几个身影在打篮球——那么小的身影,像被水晕开的墨水,在视野边缘模糊成一片。

      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不记得了。

      有谁拍了拍我的肩,我迟钝地转头,看见班长陈敏的嘴一张一合。她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带着古怪的嗡鸣:"化学实验课...器材室...分组..."

      "嗯。"我点点头,虽然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陈敏皱起眉,她今天涂了草莓味的唇膏,甜腻的气息让我胃部抽搐。"你还好吗?脸色像死人一样。"

      "没事。"我把空牛奶盒捏扁,铝箔发出哀鸣般的脆响,"实验课我会去。"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只是把实验报告单塞进我手里。纸张边缘割到我的指尖,留下一道白痕,却没有流血。最近总是这样,连疼痛都变得不真实。

      人群向实验室流动,我跟着他们,像一具被潮汐推着走的浮尸。路过垃圾桶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汤一帆给的牛奶盒塞进了书包侧袋。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就像我每天活着的理由一样苍白。

      实验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太亮了,照得每张脸都像刷了层白漆。我站在分配给自己的实验台前,盯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发呆。同组的王志在抱怨硫酸铜溶液不够纯,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老式收音机接收不良时的杂音。

      "邓小亦,递一下坩埚钳。"王志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伸手去拿,却碰翻了装有蒸馏水的烧杯。水漫过实验台边缘,滴在我的球鞋上。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见水打湿了鞋面,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卧槽,心不在焉啊大学霸!"王志夸张地跳开,引来几个同学的侧目。

      化学老师走过来查看情况,她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视线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黑点,像一群迁徙的蚂蚁,在视野里缓慢爬行。我知道这是解离发作的前兆——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当情绪负荷超过承受极限时,就会自动切断与现实的连接。

      多贴心啊,连我的大脑都在帮我逃避。

      等我重新聚焦视线时,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完全没印象。镜子上方的小窗透进一缕夕阳,把瓷砖地面染成橘红色,像稀释过的血水。我低头看表,指针显示已经五点二十——最后一节课早就结束了,而我翘掉了整个下午的课。

      书包还好好地挂在肩上,侧袋里的空牛奶盒露出一角。我把它抽出来,铝箔在昏暗光线中泛着微弱的银光。突然很想给汤一帆发条消息,但解锁手机后才发现,屏幕停留在通讯录界面很久了,光标一直在他的名字上方闪烁。

      拇指悬在"拨打"键上,迟迟按不下去。

      隔间外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还有男生们嬉笑打闹的响动。我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推门出来。镜子里的人影让我怔住——校服领口歪斜,头发乱得像被狂风蹂躏过,嘴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牛奶渍。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像是被挖去了瞳孔,只剩下两个漆黑的窟窿。

      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腕上激起一阵战栗。这具身体还活着,还在对刺激做出反应,多么不可思议。捧起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流进衣领,顺着脊椎滑下去,终于带来一丝真实感。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已经沉到西边的树梢后。操场上有田径队在训练,钉鞋踏过跑道的声响规律得像心跳。我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着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他们笑得那么轻松,仿佛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明天的随堂测验。

      汤一帆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书包带子松垮垮地挂在一边肩膀上。"找你半天,"他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不回消息?"

      我下意识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三十一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他。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的:"在原地等我。"

      "手机静音了。"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触到那个被揉皱的牛奶盒。

      汤一帆的目光落在我湿漉漉的额发上,又移向我校服领口的水渍。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给我擦擦。

      "走吧,"他说,"送你回家。"

      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洗衣粉香气,太温暖了,温暖得几乎要灼伤我冰凉的皮肤。

      我想抓住他想要扯开,手指却背叛意志般攥紧了他的手腕。

      "不用。"我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能回。"

      汤一帆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一惊。他的拇指正好按在我的脉搏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结着血痂的划痕——昨晚用美工刀留下的"实验",为了确认自己还能感觉到疼。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喉结上下滚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松开手,转而轻轻握住我的指尖,像对待一件易碎品。

      "那就陪我到公交站,"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夕阳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我突然想起那本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想起自己写过的句子:"汤一帆的眼睛里有整个夏天的阳光,而我只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

      "嗯。"我点点头,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走向公交站。

      这短暂的温暖是偷来的,我知道。

      就像那盒凉掉的牛奶,就像母亲深夜滴在我颈间的眼泪,就像所有终将消失的美好事物一样。

      公交站牌下,汤一帆依然没有松手。他的掌心出了汗,黏糊糊地贴着我的皮肤,这种触感奇异地将我锚定在当下。

      远处,18路公交车正缓缓驶来,车灯刺破暮色,像两柄雪亮的剑。

      "明天见。"他说,却还是没有放手。

      我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突然希望这辆公交车永远不要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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