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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记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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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年5月25日,多云
教室里的风扇吱呀作响,搅动着闷热的空气。陈越冲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她额前的刘海被汗水黏成几绺,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爱我!”她猛地拍在我的课桌上,震得我手里的包子差点掉下去。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微微扩大,像是喝了太多咖啡。“今天五二五,操场有心理活动!”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小口咬着汤一帆塞给我的豆沙包。甜腻的馅料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什么滋味。袖口下的淤青隐隐作痛——昨晚父亲看到月考成绩单时,酒瓶砸在墙上的碎片又给我添了几道“新画”。
汤一帆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手腕,拇指在袖口边缘轻轻摩挲。他的指尖很暖,像是揣着一团小小的火。他今天换了一款柠檬味的洗手液,清新的气息混着他特有的体温传来。
“再吃一个,”他又从书包里摸出个保温盒,“特意给你留的。”
陈越的目光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停留了一秒,突然笑起来:“邓小亦,你真是我偶像。”她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睡衣领子,“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算考砸了也这么淡定就好了。”
我注意到她说话时右手一直按着左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汤一帆显然也发现了,他皱了皱眉:“你脸色很差。”
“没事!”陈越摆摆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摞笔记,“我昨晚把物理错题全整理了一遍,你看……”她的声音突然卡住,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撞到我的课桌。
汤一帆一把扶住她。我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速溶咖啡味,混着某种提神药膏的刺鼻气息。她的校服领口处露出里面的睡衣,皱巴巴的,像是连续穿了三天。
“你这样会猝死的。”汤一帆的声音沉了下来。
陈越勉强笑了笑,抽回手整理那摞笔记:“等高考完……等高考完就能好好吃了。”她的目光落在我咬了一口的包子上,突然说,“邓小亦,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
我愣住了。陈越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二十,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
而我呢,从前十名掉到四五十名,这算什么……抑郁像梦魇般困扰着我,我却无法摆脱越陷越深。
精神层面?
物质层面?
我……我做不到你的榜样,陈越。
上课铃突然响起,陈越像触电般弹起来。她转身时,一板空了的止痛药从口袋滑落。药板上印着“每日不超过两片”,但所有的锡箔纸都被捅破了。
汤一帆弯腰捡起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悄悄把药板塞回陈越的书包,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什么危险品。
整个上午,陈越都在疯狂记笔记。她的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时不时停下来大口喘气。课间我去接水时,看见她躲在楼梯间干呕,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汤一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旁边,他的手指轻轻勾住我的,指腹在我掌心暧昧地画着圈。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扣住。他的拇指按在我的脉搏处,像是在确认什么。
“该回去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
陈越突然从楼梯间冲出来,手里攥着半板止痛药。她的眼睛亮得不正常:“邓小亦!等高考结束,我要睡三天三夜!还要去吃火锅!”
没等我回答,她就跑远了,单薄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晃了晃,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汤一帆捏了捏我的手指,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尖:“她家给她报了六个冲刺班。”
我望着陈越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上周值日时看到的家长联系簿。陈越父母那一栏写着“清北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备注里还特意标注“请老师严格要求”。
汤一帆的手指突然收紧,将我拉回现实。他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亮得惊人,像是盯住猎物的野兽:“别学她。”他的拇指摩挲着我手腕内侧的伤痕,“你要是敢不吃不睡……”
后半句话他没说完,只是突然低头,在我手腕的淤青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汤一帆的唇瓣离开我手腕的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触感轻得像一片银杏叶落下,却在我皮肤上烙下灼热的印记。我猛地抽回手,水杯里的水晃出来,溅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小滩透明的水洼。
“我……”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汤一帆的眼睛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琥珀色,瞳孔微微扩大,像是捕食者锁定了猎物。他的手指还悬在半空,保持着刚才扣住我手腕的姿势,指节分明,骨节处泛着淡淡的粉。
我的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日记本里那些隐秘的文字突然在脑海中翻涌——
“汤一帆今天又给我带了红豆包,他的手真暖”
“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痣会跟着动,像星星在眨眼”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但我不配”
……
“邓小亦。”他轻声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直接共振到我耳膜。他向前迈了一步,鞋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球鞋,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额前的碎发。
我下意识攥紧了水杯,指节泛白。手腕上的淤青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脏传来的钝痛。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心动瞬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的身影,午休时悄悄塞进我课桌的温牛奶,还有那次我情绪崩溃时,他在天台紧紧抱住我的力度……
从高一……到现在快高考……
“你……”我的声音在发抖,“你值得更好的。”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同时割伤了我们两个人。
——
XX年5月26日,晴
食堂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我机械地咀嚼着米饭,耳边是汤一帆用筷子轻轻敲击餐盘的声响——这是他发现我走神时的习惯动作。
骚动是从西北角开始的。一阵餐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后,人群像被惊扰的蚁群般躁动起来。
“班长晕倒了!”
“陈越!是高三一班的陈越!”
“快让开!”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透过攒动的人头间隙,看见陈越倒在地上,她的班长徽章从胸口滑落,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那本从不离手的错题集摔在一旁,页角沾上了菜汤。
汤一帆的手掌突然覆上我的后颈,温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我凸起的颈椎骨。
“把饭吃完。”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餐盘被他往我面前推了推。
校医的急救箱哗啦作响。我听见血压计充气的嘶嘶声,还有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
“这周第三次了……”
“她今早交作业时就在发抖……”
“听说她妈给她报了七个补习班?”
汤一帆突然掰过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他。他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像某种盯住猎物的夜行动物。
“别管闲事。”
他的拇指擦过我的嘴角,抹去一粒并不存在的饭粒。
担架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陈越被抬走时,我注意到她右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厚厚的茧,指甲缝里藏着蓝色墨迹。
她的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处一片暗红的拔罐痕迹——上周物理竞赛前,她说过她妈妈带她去做“提神理疗”。
“葡萄糖准备!”校医的声音穿透嘈杂,“血糖2.7!联系她家长了吗?”
学习委员举着手机挤进人群:“她爸爸说在开教研会,让她打完点滴自己回教室……”
汤一帆的筷子突然折断在他掌心。木刺扎进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我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潮湿的血气。
“昨天她抽屉里。”他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有两盒空了的止痛药。”
我猛地想起上周值日时,陈越塞给我的那张纸条:【帮我扔掉这个】。当时她指的就是一个印着“氨酚羟考酮”的空药盒,说明书上“每日不超过两片”的字样被红笔重重圈出。
人群突然分开,担架经过我们桌前。陈越已经醒了,正虚弱地咬着营养棒的包装袋。她的目光在触及汤一帆时瑟缩了一下,却在看到我时突然亮起来。
“邓小亦……”她的嘴唇干裂渗血,“昨天的数学笔记……”话未说完,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母亲大人”四个字让她浑身一颤。
“嗯……嗯……点滴打完就回去……模拟卷已经写完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串机械的应答,“……不会耽误晚自习的竞赛辅导……”
汤一帆突然站起身,餐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越,眼神冷得像冰。
“你会死的。”
他用口型无声地说。
陈越却笑了。她抬起正在输液的右手,比了个“V”字,班长徽章在她的校服上闪闪发亮。“等高考结束……”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要把所有的教辅书……都烧掉……”
——
XX年5月27日,阴
晨读课的铃声刚响,陈越就冲进了教室。她的马尾辫松散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太阳穴上。我抬头时,正对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让我想起被逼到悬崖边的羚羊。
“早啊。”她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班长徽章歪歪斜斜地别在领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汤一帆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在我课桌上放了一盒温热的豆浆。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手背,留下一瞬即逝的暖意。
“谢谢。”我低声说,却没有碰那盒豆浆。袖口下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昨晚父亲砸碎的玻璃杯和飞溅的酒精。
陈越突然在我前排坐下,转过身来。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不规则的节奏,指甲盖呈现出不健康的灰白色。“邓小亦,”她的声音很轻,“你说人死后会有下辈子吗?”
我僵住了。汤一帆的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墨迹。
“如果有下辈子,”陈越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当只猫。”她的笑容扩大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每天晒太阳,不用考试……”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着她瞳孔突然扩散,嘴唇泛起青紫色。她的手指痉挛着抓住胸口的校服,班长徽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越?”
她没有回答。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倾倒,额头重重磕在我的课桌边缘。我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咖啡味,混合着某种苦涩的药香。
教室里炸开了锅。有人尖叫,有人跑去叫老师。汤一帆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他的背脊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我低头看着陈越瘫软的身体。她的眼睛还睁着,望向窗外的银杏树。一片嫩绿的叶子被风吹进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像枚小小的邮票。
校医来得很快,但已经没用了。他翻开陈越的眼皮,摇了摇头。围在周围的一些同学开始啜泣。
汤一帆的手悄悄覆上我的,他的掌心出了汗,黏腻地贴着我冰凉的皮肤。“别看。”他说,但我的视线无法从陈越身上移开。
她的口袋里露出一角纸片——是半张被撕下的日历,上面圈着“6月7日”的高考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我忽然想起昨天她说要烧掉所有教辅书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班主任红着眼睛清点陈越的遗物。她的书包里装着七套模拟卷,全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最底下压着一本巴掌大的日记,扉页上写着“等高考结束,我要……”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了,再也看不清。
汤一帆突然掰过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眼睛红得可怕,拇指重重擦过我的下唇。“不许想。”他声音沙哑,“听见没有?不许想那些没用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些盘旋在我脑海里的念头——关于活着到底值不值得,关于死亡是不是真的能解脱。陈越最后的表情太安详了,安详得让人嫉妒。
一片银杏叶飘到我的课本上。汤一帆捡起来,塞进我的掌心。他的手指在发抖,却固执地一根根扣进我的指缝。
“抓紧。”他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抓紧我。”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银杏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我冰凉的皮肤。陈越的遗体被抬走时,那片落在她脸上的叶子轻轻飘到了地上。
汤一帆突然把我的头按在他肩膀上。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带着鲜活的生命力。“感觉到了吗?”他的唇贴在我耳畔,“我在这里。”
雨越下越大。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和地上那片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汤一帆的手移到我的后颈,轻轻捏了捏,像在确认我的存在。
“回去吧。”他说。
但我们都清楚,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
——
班长,希望你下一世能开开心心。
最后别走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