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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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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年5月14日,小雨
窗外的雨丝细密如织,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我靠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来,带进一阵潮湿的水汽。袖口下的淤青已经褪成了淡黄色。
“邓小亦!”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我抬头,看见刘正站在我面前,她的短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绺,贴在额头上,显得那双杏眼格外明亮。她手里转着一支圆珠笔,笔帽上的小兔子挂坠晃来晃去。
“你知道吗,”她突然凑近,身上带着雨水和薄荷糖的气味,“我昨天看了一本书,里面说……”
她的语速很快,像连珠炮一样蹦出一大串话。我的注意力却飘向了窗外,那里有一片被雨水打落的银杏叶,正黏在玻璃上缓缓滑动。直到刘正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管他顺不顺心,总有一天……“她顿了顿,圆珠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圈,“会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怔住了。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刘正歪着头看我,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透进来,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的表情很认真,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刘正,你……”我刚要开口,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搭上我的肩膀。
“作业该去办公室拿了。”汤一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梢,带着淡淡的柠檬糖味道。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肩,然后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我被拉着往教室外走时,回头看了眼刘正。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圆珠笔在她指间转得飞快,那只小兔子挂坠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
走廊上,汤一帆的手心很暖,干燥得不像是在雨天里待过的样子。我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突然想起刘正刚才说的话。船到桥头自然直……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怎么了?”汤一帆停下脚步,转身看我。他的睫毛在走廊灯下投下细碎的阴影,眼睛里盛满关切。
我摇摇头,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没什么,刘正刚才说了些奇怪的话。”
汤一帆笑了笑,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她总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他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不过……她说得也没错。”
我抬头看他,雨水顺着走廊的窗户蜿蜒而下,在他侧脸投下流动的光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或许刘正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通透。
回到教室时,刘正已经坐回座位,正埋头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写写画画。阳光穿过雨帘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抬头冲我眨眨眼,又继续低头看书,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
——
XX年5月15日,阴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我盯着数学试卷上鲜红的“78”分,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下的淤青。汤一帆不知何时搬了椅子坐到我身边,木质椅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这道题应该用换元法。”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手指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揉捏着。我冰凉的手在他掌心里像块化不开的冰,任凭他如何揉搓都暖不起来。
我的视线飘向刘正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连张草稿纸都没留下,仿佛她从未存在过。昨天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还萦绕在耳边,今天她就不见了踪影。这种反常让我心里发紧——刘正从不会无故缺席,即便是发烧到39度,她也会坚持来上课。
“邓小亦,”汤一帆捏了捏我的手心,“回神了。”
我猛地一颤,对上他担忧的目光。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睫毛上镀了一层金边。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袖口下的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这双手有多肮脏。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算说了“别碰我”又怎样?汤一帆从来都是这样,像块甩不掉的膏药,固执地贴在我这块腐肉上。
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指向某个公式。我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出神——这样的人,年级第二的优等生,笑起来眼里有星星的人,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一个浑身是伤的废物身上?
“听懂了吗?”他停下笔,转头看我。我这才发现他已经讲完了三道大题,而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阳光忽然强烈起来,照得他瞳孔呈现出琥珀色的透明感。他就这么撑着脑袋与我对视,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仿佛能看透我所有不堪的想法。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班长陈敏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这么快?”汤一帆抬头问道,“你没吃午饭?”
陈敏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手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习惯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说完就径直回到座位,整个人像具空壳般瘫在椅子上。
汤一帆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铃声突然响起。他叹了口气,把草稿纸塞进我手里:“放学我再给你讲一遍。”
我低头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每个数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完美。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
刘正的座位依然空着,桌角贴着的课程表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弟弟的补习费还差300”。
——
XX年5月16日,小雨
窗外的雨丝细密如织,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趴在课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银杏叶书签。金色的叶脉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是汤一帆眼睛里常有的那种温暖色泽。
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22天“几个大字刺得眼睛发疼。我别过脸,将书签举到眼前,透过叶脉的缝隙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哐当——“
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我抬头,看见刘正站在门口,右脸颊高高肿起,五道指印清晰地浮现在苍白的皮肤上。她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处一道细长的红痕。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刘正却像没事人一样,径直走到我座位旁。
她的杏眼亮得惊人,目光扫过我身边空着的座位:“汤一帆呢?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
“去厕所了。“我轻声回答,视线却无法从她脸上的伤痕移开。那巴掌印的边缘已经泛紫,显然是用了全力。
刘正突然俯下身,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上。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膏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气息。
“明天是我18岁生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异样的坚决,“你记得要给我说'生日快乐'哦。“
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像是燃烧着最后的火焰。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攥过。桌角那张写着“弟弟的补习费还差300“的纸条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我低头继续擦拭银杏叶书签,点了点头。刘正笑了,嘴角的弧度牵扯到脸上的伤,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转身时,她的书包带子滑落,露出里面露出的一角
——是张皱巴巴的婚约书,男方姓名后面跟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年龄数字。
我握紧了手中的银杏叶书签,叶脉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窗外,雨幕中的教学楼模糊成一片灰影,远处那栋未完工的写字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只蛰伏的巨兽。
——
XX年5月17日,大雨
窗外的雨幕厚重得几乎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我盯着刘正空荡荡的座位,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昨天那句“我还想学,我要高考”的嘶喊。
雨水拍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像是某样东西在挣扎一般。
“泼出去的脏水罢了,至少能换不少嫁妆的钱”——我忽然想起刘正曾模仿她父亲的语气说过这句话,当时她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里却盛满了泪水。
汤一帆又一次出现在我课桌旁,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固执的温柔。他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手背,将一盒温热的牛奶推到我面前。
“今天的雨很大,”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带伞了吗?”
我低着头,将书包的开口压到最小。里面藏着刘正昨天塞给我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如果我消失了,别找我”。当时她笑得那么灿烂,仿佛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没有。”我简短地回答,迅速拉上书包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汤一帆的眼睛暗了暗,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收拾完书包后,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你和我打同一把伞吧。”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与我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走廊上,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汤一帆撑开伞,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
我们刚走出学校,一声闷响突然穿透雨幕。汤一帆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的手迅速遮住我的眼睛,但我还是看见了
——那个从写字楼坠落的身影,像一只折翼的鸟,重重砸在离我们不到五米的地方。
玫瑰花瓣般的液体在雨水中迅速晕开。刘正的脸朝向我们,眼睛还睁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她的校服口袋里露出一角准考证,被雨水慢慢浸透。
汤一帆的手在发抖,却固执地挡着我的视线。“别看……”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雨声太大了,几乎盖过了远处响起的尖叫声。
我僵在原地,看着刘正手中紧攥的那张纸——是半张被撕碎的高考准考证。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洗去了那些淤青和伤痕,让她看起来终于像个普通的高三学生。
汤一帆突然将我拉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了那幅画面。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与雨声交织在一起。
但我只是盯着地上那滩渐渐扩散的红色,突然明白了刘正昨天为什么一定要我听她说那句“生日快乐”。
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的告别。
警车的红□□光在雨中晕染开来,将整个校园映照得如同梦境。
我蜷缩在医务室的角落,手里攥着刘正留下的那张纸条。
汤一帆站在门口,正在和警察说着什么,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模糊。
法医从刘正校服口袋里取出的东西被装进了证物袋——那半张被撕碎的高考准考证。边缘参差不齐的裂痕像是被人粗暴地扯开,姓名栏“刘正”两个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据目击者称,死者今晨曾被一名中年男子强行带走。”
警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想起刘正昨天红肿的脸颊和手腕上的淤青。她当时笑得那么灿烂,仿佛那些伤痕只是不小心摔的。
“死者手机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这个号码的。”
汤一帆突然转头看我,警察手里拿着我的电话号码。我机械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刘正在清晨五点十七分发来的最后讯息:
「小亦,我的准考证被他撕了。他说女孩子读什么大学……可那是我的梦啊……」
消息在这里戛然而止。我的视线模糊了,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屏幕上,与那些字迹融为一体。
汤一帆不知何时蹲在了我面前,他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昨天……”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她昨天还让我祝她生日快乐……”
汤一帆的手突然收紧。他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是刘正的。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理想大学的分数线,每一所后面都画着小小的爱心。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是北京某大学的照片,旁边用红笔写着“18岁一定要去看未名湖“。
警察后来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只记得他们提到刘正今早确实被带去见了“未婚夫”,那个比她父亲还年长的男人当着她父母的面撕碎了准考证,说“嫁了人还读什么书”。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医务室的窗户。恍惚中,我看见刘正站在窗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校服干干净净,手里拿着完整的准考证。她朝我挥挥手,转身走向阳光灿烂的地方。
汤一帆突然将我拉进怀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温热的液体落在我颈间。“不是你的错……“他反复说着,声音支离破碎。
我盯着地上的一滩水渍,那里漂浮着几片被雨水打落的银杏叶。
她的梦永远停在了十八岁生日这天;
停在了那场大雨里;
停在了距离高考还有21天的早晨。
——刘正,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