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未抵达的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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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茶几上的录取通知书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我第三次将它拿起，纸张边缘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微微卷曲。母亲在厨房里翻炒青椒肉丝的声响传来，油花爆裂的噼啪声与抽油烟机的嗡鸣交织在一起，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一片银杏叶无声地飘落在窗台。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六月的银杏树本该郁郁葱葱，可这片金黄的叶子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出现，边缘微微卷曲，叶脉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一封被时光浸染的信笺。叶片的阴影投在我的手腕上，恰好遮住了那些淡去的伤痕。
“小亦？”母亲的声音穿过厨房蒸腾的雾气，“汤……”
“我知道。”我的应答轻得几乎听不见，尾音消散在空调的嗡鸣中。
书桌的抽屉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响动。陈越的物理笔记不知何时出现在数学课本上，扉页那行“等高考结束我要睡三天三夜”的字迹正在慢慢洇开，墨迹化作一滴黑色的泪，坠落在木质桌面上。我伸手去擦，指尖却触到一个冰凉的玻璃瓶——陆锈那瓶没来得及送出的止咳糖浆，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标签上的价格还清晰可见：37.6元。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
那条【老地方，等我】的简讯下方，汤一帆的回复像一串跳动的心电图：
「到了」
「银杏树下」
「等你」
「等你」
「…………」
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永远停在了11:27，附着一张照片：他修长的手指按在那棵银杏树的树干上，树皮上刻着我们并排的名字，三年来被他的指尖摩挲得发亮，边缘已经长出淡褐色的痂。
浴室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得可怕。刘正倚在瓷砖墙上啃苹果，汁水顺着她青紫的手腕滴落。当我眨动眼睛时，她的身影如晨雾般消散，只剩洗手台上未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是倒计时。
“记得带伞。”母亲将折叠伞塞进我背包时，指尖在我掌心停留了三秒。这触感真实得令人心碎——她拇指的茧，无名指根处的烫伤，还有离婚协议墨水沾染的淡蓝痕迹，都在我皮肤上烙下灼热的印记。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坏了，黄色光晕在热浪中微微颤动。汤一帆就站在对面梧桐树的阴影里，白衬衫被夏风掀起一角。他低头看表的模样和三年前如出一辙，连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弧度都没变过，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我想象着待会儿要做的动作：踮起脚尖，手指穿过他汗湿的发间，在银杏叶的阴影里完成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这个念头让我的心脏变成盛夏的蝉，在胸腔里疯狂鸣叫，几乎要震碎肋骨。
一片银杏叶旋转着落在斑马线中央。
我弯腰时听见陆锈的轻笑：“三十七块六毛……”他的声音混着远处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忽近忽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指尖触及叶片的刹那，尖锐的刹车声刺破热浪，时间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从未想过，死亡会来得如此安静。
六月的阳光炙热，蝉鸣声在树梢间此起彼伏。我站在马路中央，看着更多金黄的银杏叶从虚空中涌现。它们旋转的姿态如此优美，像是命运精心编排的默剧，每一帧都清晰得刺眼。
时间变得粘稠如蜜。
我突然想起高三开学那天，教室里飘进的第一片叶子。那时汤一帆坐在我后排，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比老师的讲课声还要清晰。后来我在他素描本里发现，他画的是我伸手接住叶子的侧影——睫毛低垂，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弧度。而现在，我伸出手，却接不住任何东西。
刹车声撕裂空气的瞬间，记忆中的银杏叶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陈越的课桌上总是落着两三片，她笑着用透明胶带把它们粘在笔记本扉页；
刘正跳楼那天，漫天飞舞的叶子与鲜血混合成金色的雨；
陆锈最后一次来学校，书包里塞满了捡来的叶子，说要带给住院的奶奶看……
原来这些叶子，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
身体腾空的刹那，我闻到了汤一帆身上的柠檬香。那是今早他拥抱我时留下的，他的手臂那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他的嘴唇擦过我的耳垂，温热的气息中带着颤抖：“这次换你等我。”
而现在，我等不到他了。
撞击的疼痛来得迟缓而温柔。
我躺在沥青路面上，看见汤一帆朝我奔来。他的白衬衫被风鼓起，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他的表情扭曲得可怕，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滴在我的脸上，灼热如熔岩。多么讽刺，这竟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坚持住……求求你……”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手指颤抖着按压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却给不了任何回应。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染红了那枚银杏叶形状的银质袖扣——那是他今早亲手为我戴上的毕业礼物。
视线边缘，更多的银杏叶开始聚集。它们组成一条发光的河流，陈越站在河边向我招手，她手里拿着那本永远没写完的笔记；刘正在河面上轻盈地跳跃，校服裙摆像花瓣一样绽放；陆锈蹲在岸边，认真地数着一堆硬币，每数一个就变成一片叶子。
汤一帆的眼泪落在我唇上，咸涩得像海水。我想告诉他不要哭，想擦掉他脸上的血迹，想完成那个我们约定好的吻。但我的手指只能无力地松开，让最后一片真实的银杏叶飘落在他掌心——叶脉上还沾着我的血，像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情书。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照在母亲瘫坐的身影上，照在汤一帆染血的衬衫上，照在那封被风吹起的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闪闪发光，像一片永远不会枯萎的银杏叶。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明白：
原来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漂泊。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所有来不及兑现的承诺，都会化作金色的叶子，在每个盛夏的风里，轻轻诉说那些未抵达的告白，静静等待那永远不会到来的盛夏。
而我的夏天，永远停在了奔向你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未抵达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