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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香饵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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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沁芳苑飘着晚樱,太夫人曹氏手中拨弄着鎏金香炉,眼尾扫过檐下并肩而来的长子夫妇。她特意选了这四个扬州瘦马——皆生得弱柳扶风之态,腰肢不盈一握,眉梢眼角尽是刻意调教的柔媚,尤其那双手,柔若无骨正合男人怜爱之心。段姨娘殁了,她得另寻法子拴住这个继子的身子,纵是铁打的罗汉,日日被这些柔香软玉缠着,也怕要掏空几分精血。
"母亲安好。"徐静姝福礼时,袖中暗纹与太夫人腕间翡翠镯在光影里交叠。她早知今日必有交锋,却未料婆母竟直接抬出四个瘦马——这分明是明晃晃的试探,既试她这个新妇的容人量,更试长子对嫡庶尊卑的态度。
太夫人指尖划过佛经扉页,忽然叹道:"明睿如今是国公爷,身边连个贴心伏侍的都没有。"菖蒲掀开朱漆木匣的瞬间,四座皆惊——沉鱼穿水绿缠枝纹裙,鬓边簪着白蔷薇;落雁月白羽纱覆面,腕间金铃随跪礼轻响;闭月手持吴绫团扇,扇面上半枝水墨兰花尚未干透;羞花捧着青瓷茶盏,指尖在盏沿转出三圈涟漪,正是瘦马驯习中"茶献三转"的媚态。
顾明睿眸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被徐静姝轻轻按住袖口。新妇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唇角含着三分温婉笑意:"母亲疼惜夫君,是儿媳的福气。"她亲手扶起最近的沉鱼,指尖在对方腕脉处稍一用力,那女子顿时浑身僵冷——这看似亲昵的举动,实则是暗施压力,教她们明白谁才是这后院的主子。
"只是儿媳初掌中馈,还需母亲多指点。"徐静姝转身时,月白羽纱裙扫过青砖,"按规矩,通房丫鬟的例银该从大房公中走,明日儿媳便让账房单列一档。"她说话间已接过菖蒲手中的生辰八字帖,指尖划过"沉鱼"二字时,忽然轻笑,"妹妹们既入了国公府,便该守府里的规矩——每日卯初到我房里听差,戌正之后不得擅入主院。"
太夫人手中佛珠"啪嗒"落了两颗。她原以为新妇会哭闹着拒绝,或是像寻常闺阁女子般含羞带怯,却不想这徐氏竟大大方方接了人,还转手将她们编进自己的差事房——名义上是抬举她们近身服侍,实则将四个美人儿困在自己眼皮底下,连给国公爷奉茶的机会都要层层通报。
"明睿公务繁忙,儿媳自会照料好后院。"徐静姝说着,从袖中取出本《内则衍义》,"前日在库房寻着这本旧书,里面讲的通房妾室规仪倒详实,正好给妹妹们做个范本。"书页翻开时,"侍寝需禀明主母""月信期间不得近前""晨起需向主母问安三次"等朱笔批注赫然在目,分明是早有准备。
顾明睿望着妻子垂落的发尾,忽然想起婚前她在闺中与自己说的话:"婆婆既送我刀,我便用这刀来削她的鞘。"此刻见她将四个瘦马纳入麾下,用规矩织成无形的网,倒比他直接推给二弟更妙——既全了孝道,又断了太夫人的算计,更显她作为当家主母的气度。
"母亲若无事,儿媳便带妹妹们去认认差事房。"徐静姝福了福身子,目光扫过案头未合的账本,"听闻段姨娘房里还有半箱苏州料子,儿媳想着给妹妹们做几身新衣,也好合了府里的规制。"这话明着是讨赏,暗里却在提醒太夫人:段姨娘已殁,她留下的财物该归主母清点,尤其那笔记在段氏名下的三万两银票,迟早要见光。
太夫人盯着长子夫妇离去的背影,指腹摩挲着佛珠上的血珀隔珠。她原想借这四个瘦马分了新妇的宠,教明睿沉迷温柔乡,不想徐氏竟如此难缠,偏生明睿又处处护着妻子——这对夫妻,倒像是早有默契,专要与她这个婆母作对。
"去把二爷叫来。"太夫人忽然开口,"明漳也该定亲了,左都御史家的千金,明日安排相看。"她要在次子房里安个得力的媳妇,既能制衡大房,又能替她盯着明漳——这府里的水,得搅得更浑些才好。
却说徐静姝回到主院,四个瘦马已在廊下候着。沉鱼刚要上前奉茶,却被她抬手止住:"今后你们便在听雨轩当值,负责整理文房与晾晒佛经。"她指了指廊角的楠木书架,"这些《女诫》《内训》需得每日抄录一页,戌初我要检查。"
落雁忍不住抬头:"夫人,我们......"
"怎么?"徐静姝转身时,步摇上的翡翠流苏轻晃,"难不成妹妹们进府是来享福的?"她指尖划过闭月手中的团扇,"扬州瘦马最擅察言观色,该懂得主母的话便是规矩。"声音陡然放软,"若能安分守己,三年后我自会替你们寻个好出路;若想耍什么心眼......"她目光扫过院角的井台,"段姨娘的后事,你们该听说了吧?"
四女顿时脸色发白,齐齐跪下。羞花捧着的茶盏"当啷"落地,碎片溅在青砖上,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徐静姝转身进房时,听见顾明睿在身后低笑:"夫人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倒是妙极。"
"不过是按婆婆的心意来。"她卸了步摇,镜中映出丈夫眼中的赞赏,"既然她怕咱们子嗣单薄,那便让这四个妹妹日日抄经祈福,也好显显咱们夫妻的孝心。"说话间,她翻开从太夫人处带回的账本,在"段姨娘月例"一栏下画了个圈——数目不对,比她所知的少了三成,看来那三万两银票,果然藏在更隐秘处。
是夜,顾明睿宿在书房。徐静姝倚在窗前,看听雨轩的灯火直到子时才灭——沉鱼她们还在抄《女诫》,墨香混着夜露的清凉飘来。她忽然想起白日在沁芳苑,太夫人说起"子嗣单薄"时,指尖在佛经上敲了三下,那是她们顾家的暗语,意指"事出反常"。
段姨娘的死,太夫人怕是早有准备。徐静姝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这是成婚时婆母赐的,内里刻着"多子多福"四字,此刻却硌得慌。她唤来贴身侍女绿萝,低声道:"明日去趟法华庵,找静慧师太取段姨娘的往生牌......"话到此处顿住,目光落在案头新得的对牌上,"顺道查查,上个月库房拨给法华庵的香油钱,为何多了五千两。"
更深露重,听雨轩传来压抑的啜泣。沉鱼盯着纸上晕开的墨团,忽然想起老鸨教她们的话:"进了国公府,若能怀上龙种,便是一辈子的富贵。"可如今连国公爷的面都见不着,每日只能抄些佛经,还要被主母盯着一举一动——她悄悄摸向袖中藏的暖香丸,那是能催人情欲的秘药,原想找机会献给国公爷,此刻却被冷汗浸透。
"姐姐,怎么办?"落雁攥着她的衣袖,"主母根本不让咱们接近国公爷......"
沉鱼咬了咬唇,目光落在案头那本《内则衍义》上,朱笔批注里"侍寝需三报三请"的规矩刺得她眼疼。忽然,她瞥见书角折着页,上面画着个小圈,圈住"主母有孕则通房止侍"——或许,她们该换个法子,让主母先有孕,才有机会接近国公爷。
这个念头在四女心中悄悄生根时,徐静姝已吹灭烛火。黑暗中,她想起白日太夫人看瘦马时的眼神,那不是长辈赐妾的慈爱,而是猎人看着诱饵的算计——她太清楚了,这四个女子,与其说是给明睿的妾,不如说是监视他们夫妻的眼。
但她不怕。徐静姝摸了摸枕下的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给她的,刻着"静以修身"四字。明日,她要带着沉鱼她们去给段姨娘上香,顺便查查那口棺材里究竟有没有太夫人在意的东西——段姨娘死得蹊跷,太夫人急于安排瘦马,怕是想借新欢掩旧账。
晨钟响过,徐静姝带着四个瘦马走向灵堂时,正遇见太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捧着个檀木盒。"太夫人说,段姨娘房里的翡翠屏风该挪去库房。"周嬷嬷垂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不急。"徐静姝笑笑,伸手打开檀木盒,里面躺着支镶东珠的金步摇,"这是段姨娘的陪嫁吧?按规矩,妾室殁了,遗物该由主母清点。"她指尖划过步摇上的流苏,"劳烦周嬷嬷告诉太夫人,待我查完账,自会把该归公中的东西送过去。"
周嬷嬷的脸色变了变,终究退下。徐静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对沉鱼道:"你去把段姨娘的妆匣拿来,我要看看她平日用的头油。"这话明着是检视遗物,暗里却是要支开众人,好查看棺中是否有异常。
灵堂里烛火摇曳,落雁忽然指着棺木惊呼:"夫人,棺盖没合严!"徐静姝上前时,闻到淡淡药味——不是寻常的安息香,而是带了几分苦腥,像是西域的迷魂散。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棺盖,指尖在棺木边缘摸到道新刻的痕迹,形如莲花,正是扬州瘦马的暗记。
看来,段姨娘的死,果然与太夫人有关。徐静姝转身时,看见沉鱼正盯着那朵莲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这丫头,怕是知道些什么。
回到主院,徐静姝屏退众人,独留沉鱼在房里。"你腕上的红绳,是瘦马院的标记吧?"她忽然开口,盯着对方骤然绷紧的肩膀,"段姨娘临终前,可曾托你带什么话?"
沉鱼"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夫人饶命......姨娘她......她让我藏好玉佩......"话未说完,已被徐静姝按住嘴唇。
"明日申时,去西跨院的老槐树下。"她低声道,"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松开手时,袖中滑落块碎银,"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别叫人看出你哭过。"
看着沉鱼踉跄离去的背影,徐静姝揉了揉眉心。太夫人以为用瘦马能困住明睿,却不知这些棋子,终将成为她手中的刀——段姨娘的死,库房的亏空,还有那笔三万两的银票,她迟早要让这些秘密,随着瘦马的眼泪,一一浮出水面。
是日午后,顾明睿从衙门回来,看见妻子正在听雨轩教瘦马们插花。沉鱼捧着白菊要往瓶里插,却被徐静姝拦住:"国公爷最厌白色,以后记住了。"她说话时,指尖划过青花瓷瓶上的并蒂莲纹,"要插花,便插些喜庆的,比如......"目光落在顾明睿身上,"比如红色的玫瑰,寓意忠贞。"
顾明睿挑眉,忽然明白妻子的深意——她这是在向太夫人传递信号,即便有妾室,这府里的主母也只能是她,而他们夫妻,正如这并蒂莲般,根枝相连,不可撼动。
暮色渐深时,听雨轩传来琴音。落雁在试新学的《关雎》,却总在"窈窕淑女"处走调。徐静姝听着,忽然轻笑——太夫人送的瘦马,终究是学不会真心,而她要的,从来不是表面的顺从,而是让这些棋子,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揭开府里秘辛的钥匙。
这一晚,英国公府的各个院落里,有人在算计,有人在恐惧,有人在等待。当月光爬上听雨轩的飞檐时,沉鱼正对着铜镜描眉,指尖握着徐静姝给的碎银,忽然发现银子里嵌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明日辰初,随我去库房点查瓷器。"
她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段姨娘临终前的话:"去了国公府,若遇着个厉害主母,便把心收一收,跟着她走......"此刻,她终于明白,这深宅里的生存之道,从来不是靠媚惑男人,而是要看清,谁才是真正能护得住她们的人。
晨雾未散,徐静姝已带着沉鱼站在库房门前。当周嬷嬷极不情愿地打开暗格时,她一眼就看见那只成化瓷瓶——瓶底的莲花印记,与段姨娘棺木上的一模一样。指尖轻轻叩击瓶身,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子。
这一局,她赢了开端。但徐静姝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太夫人不会善罢甘休,而她,必须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宅里,走出一条既能护住夫君,又能守住本心的路。
阳光穿透晨雾,照在库房的对牌上,鎏金纹路闪烁如星。徐静姝忽然想起新婚时父亲的叮嘱:"侯门似海,唯有以静制动,以谋破局。"此刻,她望着身边低头顺眼的沉鱼,终于明白,这深宅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棋子,而她,要做那个执棋的人,让所有的算计,都成为她破局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