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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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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的梆子声刚响过三声,徐静姝已坐在撷芳厅的主位上。雕花槅扇外飘着细雨,廊下铜铃被风撞出细碎声响,她望着案头整齐码放的十二本账册,指尖轻轻叩击着黄花梨桌面——这是她接手管家权后第一次召见全体管事嬷嬷,按规矩该是巳初议事,可此刻厅里只坐着三个生面孔,连周嬷嬷都未到。
“夫人,周嬷嬷说库房盘点忙,要晚半个时辰。”小丫鬟香草怯生生地禀告,话音未落,便见朱漆木门“吱呀”推开,六个婆子簇拥着周嬷嬷进来,靛青裙裾上沾着晨露,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分明是故意姗姗来迟。
徐静姝垂眸拨弄着护甲,直到众人行过礼站定,才淡淡开口:“《管家十二则》第三条写着,‘主母召见,迟到一刻,罚俸三月’。”她指尖划过案头泛黄的绢册,“周嬷嬷是头一个犯规矩的,该当如何?”
周嬷嬷脸色微变,嘴角扯出丝笑:“夫人新掌家,许是记错了——这规矩还是太夫人定下的,原说有事可先通报。”她身后的吴嬷嬷跟着点头:“正是,上月太夫人召见,我们迟了片刻,也只说了句‘下不为例’。”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窗纸上的沙沙声。徐静姝忽然轻笑,示意绿萝捧来个紫檀匣子:“昨日在太夫人房里寻着的,当年英国公夫人掌家时的《执事手札》。”她翻开泛黄的宣纸,“第二页明明白白写着:‘凡迟到者,无论缘由,先打二十手板,再议责罚’。”
周嬷嬷的钥匙串“当啷”落地。徐静姝抬眼望向廊下侍立的护院娘子:“劳烦刘妈妈,按老规矩办。”话音未落,两个粗壮娘子已上前架住周嬷嬷,木尺落下时,厅里婆子们皆垂下头,唯见周嬷嬷手背瞬间红肿。
“接下来是账册。”徐静姝仿佛看不见眼前的骚动,指尖划过“膳房三月例银”一栏,“吴嬷嬷,你管着膳食,可知道上月粳米多报了二十石?”
吴嬷嬷正要分辩,绿萝已呈上两本账册:“这是夫人让小厨房记的流水账,与公中账相差二十石。”她翻开其中一页,“三月十七,周嬷嬷带了两个外客用饭,添了五碗米饭,记在公中账上——可外客用饭该从太夫人私库走,对么?”
吴嬷嬷额角沁出细汗,偷眼望向周嬷嬷,却见她正盯着自己手背的血痕发怔。徐静姝忽然合上账册:“念在初犯,吴嬷嬷去庄子上管菜园吧,那里清静,适合算清粳米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旁的嬷嬷,若有类似‘记错账’的事,趁早自己来找我说明——免得我从太夫人的陪嫁清单里查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这话像根细针扎在众人心里。谁都知道太夫人陪嫁中有半箱金器,三年前清点时少了对金镯子,至今没查清楚。此刻听徐静姝提起“陪嫁清单”,几个与太夫人沾亲带故的嬷嬷都忍不住绞紧了帕子。
“下一位,管库房的孙嬷嬷。”徐静姝翻开另一本账册,“段姨娘殁了,她房里的翡翠屏风该入库,可你记成了‘黄花梨屏风’——”她指尖敲了敲账册,“是眼神不好,还是记性不好?”
孙嬷嬷“扑通”跪下:“夫人明鉴,是周嬷嬷让奴婢改的……”话未说完,已被徐静姝抬手止住。
“我不要听谁让你改的,只问你改没改。”她声音陡然冷下来,“库房账册乃府里根本,改一个字便是动摇根基。”转头对绿芜道,“把孙嬷嬷的名字从管事簿上划去,即日起去柴房当值,没有我的手谕,不许踏出后院半步。”
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徐静姝知道,这些嬷嬷跟着太夫人多年,早把内宅当成自己的地盘,如今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连账本都摸不清。她望向最后一位没被点到的陈嬷嬷——此人管着各房月例,是太夫人的心腹。
“陈嬷嬷管着月钱,最是辛苦。”她忽然笑道,“听闻你孙子该开蒙了?我这里有套《千字文》墨宝,回头让人送去你房里。”见陈嬷嬷脸色微松,又补了句,“不过上月三姑娘房里的月例少了五两,说是绣娘工钱算错了——陈嬷嬷年纪大了,不如让绿萝帮你核账?”
陈嬷嬷浑身一僵,忙不迭跪下:“夫人折煞老奴了!下月起老奴定当仔细核对,不敢有丝毫差错!”
徐静姝这才点点头,示意众人起身:“明日开始,各房管事卯初到撷芳厅报账,绿萝会一一登记。”她指了指墙角立着的紫漆屏风,“若有隐瞒不报、阳奉阴违者——”屏风“刷”地展开,上面画着剥皮实草的酷刑图,“便如这画上所示,莫怪我不念旧情。”
待嬷嬷们退下,绿萝才轻声道:“夫人,那幅图还是您婚前让人连夜赶制的……”
“不用点狠招,镇不住这些老狐狸。”徐静姝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去把沉鱼叫来,让她跟着陈嬷嬷核月例——瘦马最会算细账,正好盯着那些银子。”
晌午时分,撷芳厅外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婆子躲在假山后嘀咕:“新夫人比太夫人还厉害,当年太夫人掌家时也没动过周嬷嬷……”话未说完,便见绿萝抱着账册经过,立刻噤了声。
徐静姝在房里用午膳时,顾明睿遣人送来个锦盒,里面是块刻着“明心”二字的玉牌——这是他从军机处得来的,专用于震慑宵小。她摸着玉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上午周嬷嬷被打时,太夫人身边的菖蒲曾匆匆来过一趟,却被她以“议事不便”挡了回去。
“夫人,沉鱼来了。”芜掀开帘子,那女子身着青布衫,鬓边只插着根木簪,倒比昨日少了分媚态。
“让你盯着陈嬷嬷核月例,可知道该看什么?”徐静姝放下筷子,“不是看数目对不对,是看哪些人的月例被克扣,又有哪些不该拿的人拿了双份——比如段姨娘房里的小丫鬟,她殁了之后,月例该停,可陈嬷嬷记到了谁名下?”
沉鱼眼睛一亮:“夫人是说,有人冒领?”
“聪明。”徐静姝笑笑,“明日随我去给太夫人请安,你便装成送账册的,留意她房里的赏赐单子——段姨娘死前三月,每月都多领二十两脂粉钱,这些钱去了哪儿,该查查。”
暮色降临前,徐静姝带着绿萝去了趟库房。孙嬷嬷被换走后,新管事的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周嫂子,此刻正对着账本发愁。
“夫人你看,这箱瓷器的数目总对不上。”周嫂子掀开黄绫,露出半套成化瓷,“少了个茶托,却多了个胭脂盒。”
徐静姝接过胭脂盒,见盒底刻着朵极小的莲花——正是扬州瘦马的标记。她忽然想起段姨娘棺木上的印记,指尖轻轻摩挲盒沿,果然摸到个暗格,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绘着国公府的地形图,某处标着“银窖”。
“把这个收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她低声对周嫂子说,“明日让护院在标记处挖挖看——记住,只带信得过的人。”
是夜,徐静姝坐在灯下整理一日所得,忽听窗外传来争执声。原来是管二门的王嬷嬷拦着给二房送东西的小厮,说“戌正之后不得开中门”——这正是她上午新立的规矩。
她放下笔,透过纱窗看见王嬷嬷正指着小厮骂,忽然轻笑:“绿萝,去给王嬷嬷送两匹棉缎——规矩守得好,该赏。”转头又对另一个丫鬟百合道,“告诉二爷,若有急事,可走角门,中门戌正落锁,雷打不动。”
这一招明着是赏,暗里却是告诉全府,她定的规矩,便是二房也得遵守。果然,第二日太夫人派人来问,她便笑着回:“原是怕夜里有贼,守好了中门,也是为太夫人的安全着想。”
第三日卯初,当所有管事嬷嬷齐刷刷跪在撷芳厅外请罪时,徐静姝知道,这第二把火算是烧起来了。原来她让绿萝悄悄在各房安插了耳报神,昨夜便有人看见周嬷嬷偷偷去找太夫人,回来时眼尾发红——怕是被太夫人骂了。
“都起来吧。”她坐在主位上,望着底下战战兢兢的众人,“我不想学太夫人事事操心,只希望你们记住——这府里的对牌在我手里,你们的月钱在我手里,连你们的子孙出路,也在我手里。”她举起那枚刻着“明心”的玉牌,“若想安稳度日,便好好当差;若想耍心眼……”目光扫过昨日被处罚的周嬷嬷,“周嬷嬷的手板,便是前车之鉴。”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逐一布置差事:管花园的林嬷嬷每日需报花开数目,管账的陈嬷嬷由沉鱼协助,管库房的周嫂子直接对她负责……末了,又拿出本《执事便览》,让每人抄录十遍,尤其“主母为尊”四字,需用朱砂红笔圈注。
“夫人,这《便览》里改了好些规矩……”有嬷嬷忍不住开口。
“是改了。”徐静姝淡淡一笑,“太夫人掌家时,重嫡庶之分;我掌家,只重规矩之分。无论谁的人,只要守规矩,便是好奴才;若不守规矩,便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我也照罚不误。”
这话像块重石砸在厅里,再无人敢多言。徐静姝知道,这些嬷嬷背后必有太夫人的眼线,但她不怕——太夫人若想借她们掣肘,她便用规矩捆住她们的手脚,再慢慢筛选出自己的心腹。
晌午,当她带着沉鱼去给太夫人请安时,发现往日热闹的沁芳苑竟有些冷清。太夫人斜倚在炕上,面前放着碗参汤,见她进来,目光在沉鱼身上转了转:“听说你昨日打了周嬷嬷?”
“按老夫人当年的规矩办的。”徐静姝福了福身子,示意沉鱼呈上账册,“今日来给母亲请安,顺便说说下月的用度——二爷议亲的银子,该从公中走,还是从母亲私库走?”
太夫人捏着汤匙的手顿住,忽然笑道:“自然是公中走,你看着办吧。”她说话时,眼角余光扫过账册上“段姨娘遗物清点”一栏,见上面写着“翡翠屏风一座,缺角”,指尖微微发颤。
徐静姝装作没看见,继续道:“还有件事,库房里发现个胭脂盒,盒底刻着莲花纹——母亲可曾见过?”
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扬州瘦马的东西,自然带着那些下作标记。”她忽然咳嗽两声,“你既管着家,便把这些东西都烧了,省得碍眼。”
“是,儿媳记下了。”徐静姝低头时,唇角掠过丝冷笑——太夫人越是急切,越说明那胭脂盒里的地图有问题。看来,那处标着“银窖”的地方,该尽早派人去挖了。
从沁芳苑出来,沉鱼忽然低声道:“夫人,方才太夫人房里的菖蒲姐姐,往我袖里塞了张纸条……”
徐静姝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段姨娘棺中玉佩在西跨院井里”,字迹潦草,尾端画着朵莲花——正是瘦马的暗语。她忽然明白,这是太夫人身边的人在向她示好,或者说,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
“明日让护院去捞井里的东西,记得带火把。”她将纸条塞进袖中,望着远处潇潇苑的飞檐,“二爷的议亲宴,该好好准备了——左都御史家的千金,最喜绿梅,去把东园的绿梅移些到宴客厅吧。”
绿萝应着去了,沉鱼却仍有些忐忑:“夫人,您为何对太夫人的人这么狠?不怕她……”
“狠?”徐静姝忽然停步,望着漫天飘落的柳絮,“这深宅里,对别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太夫人送我瘦马时,便该想到,我不会做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转头望向沉鱼,“你跟着我,只要安分守己,日后我自会给你寻门好亲事——但若敢背叛……”指尖轻轻划过对方手腕,“扬州瘦马的舌头,是不是都被割过?”
沉鱼浑身发冷,忙不迭跪下:“奴婢不敢!奴婢愿一辈子跟着夫人!”
徐静姝笑笑,亲手扶起她:“起来吧,我信你。”心里却清楚,这些瘦马个个都是棋子,今日的忠诚,不过是迫于威势。但她有的是时间,让这些棋子明白,跟着她,远比跟着太夫人更有出路。
是夜,英国公府的西跨院井边,几个护院打着灯笼悄悄打捞。当那枚刻着“忠慎”二字的玉佩浮出水面时,徐静姝知道,第三把火,该烧向太夫人最在意的东西了——段姨娘的死,库房的亏空,还有那笔藏在银窖里的银子,她要一步步揭开,让太夫人明白,这个新妇,不是她能轻易摆弄的。
而此刻的撷芳厅里,徐静姝正在新制的执事簿上写下名字,笔尖在“周嫂子”“沉鱼”处顿了顿,忽然轻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规矩,第二把烧账本,第三把,便该烧向这深宅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了。
晨钟响起时,管事嬷嬷们捧着抄好的《执事便览》来交差,见撷芳厅门前新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奉公守矩,违者不恕”八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刀。她们知道,从今日起,英国公府的后宅,再不是太夫人说一不二的天下了。
徐静姝站在檐下,望着石碑上的字被晨光镀上金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治家如治国,需恩威并施。”如今她施了威,接下来,该施些恩了——比如给那些安分守己的嬷嬷涨月例,给她们的子女安排差事,让她们知道,跟着她,比跟着太夫人更有盼头。
风掠过廊下的铜铃,送来远处膳房的粥香。徐静姝整了整衣襟,走向撷芳厅——新的一日,还有更多的账本要查,更多的人要治,而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退路,唯有步步为营,才能在这吃人的深宅里,为自己,为夫君,挣得一片安稳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