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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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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斜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纱帘照进亭中。
施檀音笼着袖,端坐在老夫人身侧,姝丽的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暗地里已经将手腕上的佛珠默数了二十一遍。
老夫人再一次转过头看向她,神态慈祥:“檀音,你觉得亭山说的如何?”
施檀音抬眸瞧了一眼坐在另一侧神色冷淡的贺亭山,又看向老夫人,莞尔一笑,正要开口答第五遍“檀音以为大人说的极是”,便见婢女款款入内,通报道:“老夫人,陆公子求见。”
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嘴角微微下垂,没了笑的样子,一时间竟无人敢出声。
施檀音不动声色地移了移目光,却见贺亭山眉头微敛,神色沉沉地看向纱帘之外。她早就听闻过这位当朝太傅的声名,冷情冷性,克己奉公,行事铁面无私,在亲祖母面前也是恭敬多于亲昵,面对老夫人显而易见地撮合都能不动声色地打太极,自刚才照面时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再未将视线投在她身上。
尤其是方才一个少年模样的小厮来传了几句话后,他便愈加心不在焉了。
施檀音饶有兴味地想,贺亭山至今未娶,也从没听闻他动过心,便是这样城府极深阅尽千帆之人,也会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绪吗?她开始期待见到这位陆公子了。
老夫人缓缓将茶盏放下,双手交叠在身前,淡淡道:“请他进来。”
纱帘被侍女掀起。
一身天青色罗衣率先映入眼帘,再是玉白色的腰带,勾勒出清瘦的身形。衣料上乘,却无过多纹饰,显得太素净了些。文人虽尚高洁,但也喜好佩戴饰物以示自身品性。施檀音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指腹下意识捏住了腕上的佛珠。
眉若远山,神凝秋水,风姿明净,濯濯如春月柳,恍然似画中仙。如此姿容,穿得素净反倒更出挑了。
施檀音见过不少俊秀的江南男子,鲜少有能及得上他的,非要说来,或许七年前见过的那位大人能与之相比。
陆见春躬身行礼:“晚辈陆见春见过老夫人,太傅大人,施小姐。”
老夫人打量了陆见春片刻,缓缓道:“久闻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真不俗。我孙儿向来眼高于顶,能叫他不远千里将你接到京中,足见他对你的看重。”
“老夫人谬赞,见春才学浅薄,愧不敢当,为太傅大人效力乃陆某之幸,无奈天生体弱,方入京便染了风寒,未能及时拜见老夫人。”
施檀音这才看清陆见春的眉目间皆是病色。
“你是亭山专程请来的客人,便是贺府的贵客,且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家,安心休养,”老夫人忽然抬高了声音,道,“都愣着做什么?府里的规矩一个个都忘了?还不快请陆公子入座。”
候在一旁的小厮这才匆忙迎上来,扶着陆见春往贺亭山对面去。
“那处风大,你病还未好,不宜受风,”贺亭山蓦然开口,起身空出一半的位置,“若不嫌弃,与我分坐一处。”
三方视线皆落到陆见春一人身上。
陆见春回过身,看向端坐在桌案之后的贺亭山。他神色平静,既不见惊,也不见怒,想来他醒时,听雨便已经通风报信了。贺亭山也很清楚,以他沈知寒的性格,今日于情于理都一定会亲自来拜会老夫人。
陆见春微微一笑。
有个太过了解自己的对手,未免会让事情变得有些无趣。
他不紧不慢道:“多谢大人,见春恭敬不如从命。”
陆见春入座后,小厮鱼贯而入依次上了新的茶点。
施檀音一面听老夫人问陆见春在府中吃住是否习惯,一面捏着杯沿借着饮茶的便利悄悄打量这位姗姗来迟的陆公子。
只见陆见春眉眼恭顺,温声一一答了,话中礼数俱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好厉害的人物。
施檀音心想,便是坐在当朝太傅贺亭山身边也毫不逊色。
如此场面叫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不会比较二人姿色谁更胜一筹,反倒让人觉得,他们似乎天生该坐在一处。
这样的人,可能籍籍无名吗?
施檀音拨弄佛珠的手指一停,脑中思绪万千,却如雾中看花,看不分明。
老夫人这厢已经问到了陆见春家中状况。
施檀音不由一笑,心说老夫人这般寒暄不像是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而像是作为一家之主考验新媳妇的家世品行。
贺亭山听罢微微蹙眉,正要开口却觉得衣摆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陆见春露出一个惭愧的笑:“陆某家中已无亲眷,自拜入老师门下,便一心求学,何况陆某体弱多病,不敢误人终身。”
“苦命的孩子,”老夫人叹了一声,余光看向波澜不惊的贺亭山,又接道,“京中名医圣手无数,定是有办法医治的,你且安心在府中休养。亭山性子孤僻,府中常年冷清,难得有人做客,尽管将这里当作家中,若是有人怠慢了你,只管来同我说。”
“谢过老夫人。”
结束了寒暄,老夫人又转过头,看向施檀音,笑道:“我方才与陆公子聊得投缘,没冷落了你吧?”
施檀音莞尔一笑,回道:“陆公子气度不凡,檀音也听得入神了。”
“施小姐谬赞,”陆见春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方才独善其身的某人身上,谦恭道,“陆某才疏学浅,岂敢在老夫人和太傅大人面前卖弄。”
贺亭山侧过脸,目光不动声色地描摹过身旁人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梁,上扬的嘴角。水光潋滟的眸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分明昨日还面色苍白地躺在他怀里,今日却能坐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狡黠地打趣他,仿佛昨日的病痛、眼泪与噩梦都是贺亭山一个人的幻觉。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贺亭山罕见的沉默使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沈知寒不惜拖着还没痊愈的身体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试探老夫人的意图,他今日表态也是想让老夫人知道,自己无心,也不可能和贺亭山有令贺家忌惮的关系。
当朝太傅包庇昔日佞臣也好,贺家独子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浪费心力也罢,都会让事情变得麻烦。
沈知寒定了定神,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打算故技重施。指尖刚摸到冰凉的衣摆,便被反客为主地笼进了干燥的掌心。
他方才从偏僻的阁楼赶过来,又在外头等了片刻,手早在风中被吹得冰凉。贺亭山的手心有源源不断的暖意,温热却并不灼人。
沈知寒心中一紧,没想到贺亭山竟敢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便是沉稳如他,也险些失了态。他不动声色地想将手抽出,贺亭山却握得更紧。
正当他与贺亭山暗暗较劲时,话里的矛头已被贺亭山轻巧地转了向。
施檀音适时另起话题:“檀音来时见贺府斜对角有处景致不错的小院落,敢问老夫人那里住的是京中哪户人家?”
老夫人神色一顿,苍老的目光变得悠远,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那里以前是沈家夫人待产时小住的居所,那时若兰也是临盆之际,又因我和沈家老夫人交好,那段日子我们两家便时常走动。当时还玩笑说两家若是得了一子一女,便结为亲家。”
贺亭山动作一滞,沈知寒趁此机会收回了手。
贺亭山抬眼问道:“祖母说的沈家,莫非——”
老夫人点了点头:“正是沈桓将军一家,可惜你母亲和她生下的都是男孩,后来沈夫人搬回了将军府,来往不便,关系就慢慢淡了。”
再后来,沈知寒一跃成为人人恨不得避而远之的奸臣,更是无人敢与之往来。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精力终究不济,沈知寒杯中茶尚未饮尽,席便散了。
施檀音扶着老夫人款款离去,打起的帘子漏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姣好的脸上,如一道面纱,掩去了真实的面容。
“老夫人当心。”她低着头,小心搀扶着老夫人下石阶,余光却落在帘后几乎融为一道的人影,一触即收。
沈知寒似有所感,抬头向外看去,只见纱帘在微风中扬起一角,亭外早已空无一人。
“陆公子自顾不暇,还有闲心关心贺府的客人。”
没有其他人在场,沈知寒的神色也变得随意起来,一手扶着额,一手拎起茶壶将桌前两盏茶斟满。“大人与我相识多年,还不知道我平素最喜热闹么?何处人多,我便往何处去,总要将水搅浑,才好叫庙堂之上的人高枕无忧。”
清亮的茶汤衬得白玉茶盏透亮,幽幽的茶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沈知寒笑意盈盈的眼映照其中,眼底的情绪却叫人看不真切。
“沈知寒。”
腕骨上传来一阵疼痛,他回过神,撞进贺亭山黑沉沉的眼里。手中的茶壶被拿走,满溢的茶水以茶盏为中心汇聚成一滩水,不多时便渗入了木纹。
走远的思绪骤然回笼。
贺亭山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唤他,偶有的几次似乎都是被他逼得无可奈何,才不得已坏了清正自持的规矩。
沈知寒听见他说:“不必勉强自己。”
不必勉强自己如往日一般殚精竭虑,不必勉强自己身体如旧日一般康健,不必勉强承担不该承担的事,不必……强颜欢笑说违心之言。
“只是一时失神而已,让大人见笑了,”沈知寒敛了笑,轻描淡写地拨开禁锢在腕骨上的手掌,“入京不易,大人投我以桃,我自当尽我所能报之以李。自古清官难做,你我都知晓权力是何滋味,今上虽踌躇满志,但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久了,难保不会变了性情。贺家如今只你一个血脉,你辞官,老夫人未必反对,她此番回京,恐怕真正忧心的还是你的婚事。”
不等他说完,贺亭山便好似猜到他心中所想,虽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脸,但嗓音却如寒冰:“你想让我顺水推舟,应了祖母的撮合。”
沈知寒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道:“京中世家小姐与你适龄的已经不多,今上又开了女子学堂,无意成婚的小姐多半志在家宅琐事之外,你若推托了与施小姐的相看,恐怕老夫人会借着宴请各家夫人的由头,邀请各家未出阁的小姐前来。施小姐我虽只见过几面,但方才种种看来,她应当对你也是无意……”
沈知寒的话第二次被打断。
白玉的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沈知寒面前的茶水泛起一层涟漪,溢出的茶汤沿着杯沿滑落。
贺亭山站起身,纱帘飞扬,漏进亭内的光将影子拉长,隐在阴影中的神色看不分明:“沈大人当真是好算计。”
沈知寒哪里还听不出贺亭山此时异样的态度,他垂下眸,自嘲地笑了一声,平静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凡是可以利用的,无所不用,大人十几年还未看分明吗?”
正当二人僵持之际,封鸣掀帘入内,见到二人一坐一立气氛僵硬,也依旧面色如常地禀告道:“大人,公子,属下已将许大夫送回医馆。”
贺亭山嗯了一声,淡淡道:“将公子送回去,这几日让他静养,没我的吩咐,旁人都不得靠近听松阁。”
封鸣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垂眸端坐的沈知寒,后知后觉二人似乎当真有了龃龉。自沈知寒来到山庄,封鸣几乎很少看见贺亭山如此强硬的一面。
未等封鸣动作,又一侍从打帘入内,道:“启禀大人,封誉求见。”
封鸣下意识转过头寻找封誉的身影,沈知寒已径自起身往外走:“封鸣。”
“是。”封鸣只来得及与风尘仆仆入内的封誉对视一眼,随后便快步赶上将至纱帘的沈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