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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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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雾天的清晨,今年江北的雪来得比以往更迟,势头小,落了三天多才铺出薄薄的一层。
李昭起先不懂自己究竟怎么了,起床后发现声音又沙又哑,粗砺得像用砂纸打磨过,一开口堪比鸭子叫,首先的反应是天冷着凉,感冒了。
可他没有着凉的症状,不发烧不咳嗽,头也不痛不晕乎,除了嗓子有问题,其他半点毛病都没有,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能是症状不严重,所以没那些更明显的表现。
李昭那么以为,那阵儿哥忙着上手新兼职,没空顾他,他懂事地到街尾的药店买了一盒阿莫西林,顺半杯水吞了,按照说明书写的早晚各一颗,连续吃了几天。
李北青对他的异常毫无觉察,咖啡店的兼职忙累,周休一天,其余时间固定从早九点干到晚上九点半打烊,商场十点闭场,间隔的半小时还得收拾店里。
相较于金宝丽捡钱式的收入,进商场摇咖啡可谓低薪,一个月挣的不到原先的一半,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全勤补贴什么的,满打满算都没一千块。
然而这已经是短期工里工钱高的了,而且李北青能进那家店,全靠外形占优势,用他现在的傻缺老板装X的话来说,咖啡店主打高端,顾客群体主要面向白领精英阶层,东西不是给普通小老百姓喝的,高端的店自然需要“高”“端”有气质的店员来衬托,李北青就相当符合标准,换身工装往那儿一站,足够亮眼,配得上这家店的格调,因而老板愿意花高于市场的价格聘用他。
有病的是,如此神经质的经营理念,换成其他行业,早就赔得底朝天,可咖啡店的生意竟出乎意料的红火,大十几二十块钱一杯的涮锅水客人排着队买,甜品但凡带个洋气的名字,什么法式美式西班牙等等,当天现做都不够卖的。
李北青大半时间都在外头送外卖,骑着摩托车在整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办公楼中穿行,他那张脸就是客人买咖啡甜品的附带服务,老板深谙物尽其用之道,心安理得地压榨,还不给加钱。
偶尔李北青能收到小费,比如一趟配送东西太多,赶上几十上百杯的单子,下单的客户见他一个人扛着箱子送上去,心里过意不去也会另外再给点钱。
不过数额一般不大,最多的一回五十块,大部分时候能拿几块十几块钱都算可以的了。
小费不上交,回店里了,李北青提都不提,老板旁敲侧击,各种絮叨洗脑,大意是小费虽然是给到他手上,但理应归属于店里,应该大家平分。
李北青充耳不闻,收进兜里的钱,绝无可能再拿出来。
进咖啡店打工也有好处,店里每天都有剩一大堆边角料,寻常的咖啡店通常也会低价售卖这玩意儿,但这家店除外,卖边角料太跌份儿,有损品牌形象,显得不够高端,因而没用的边角料就会倒掉处理,私下里,员工们也能悄摸带一些回去,只要不当着老板的面拿就行。
李北青人穷志短,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有事没事就装几袋子带走,分江子家一些,多的带回家,当早饭,给李昭当零食。
李昭的哑声迟迟不见好转,且有逐渐加重的趋势,孩子不明白自个儿到底是咋了,吃药也好不了,以前感冒了,即使不吃药硬扛,顶多一周就好了,可这次不同。
听街上的老人说,喝热水可以润嗓子,还有煮的冰糖雪梨也能治这个,再不济多吃几片润喉糖,李昭所有方法都试了一遍,可一个都不管用。
小孩子没相关的生理知识,但凡身边有靠谱的大人教,亦或到中学了,初中生物课都会教这些的,可惜李昭都没遇上。
久“病”不愈,李昭不免怀疑,他是不是得绝症了,但不清楚哪个绝症会有类似的症状,找不出具体的。
眼见李北青天天为兼职奔波,为了挣更多的钱,李北青单休都不要,每周都加班多挣一天工资,李昭不敢找哥说这个,家里可没钱给他治病,他也不要治病,哥愿意养着他,他就知足了,治病……李昭从小到现在见过好多生病的人,明白病痛就是无底洞,一场病可能需要很多很多钱,倾家荡产都不一定够。
他估计只能等死了……念头刚冒出来,李昭一向无波无澜的内心终于生出两分哀戚,他要死了,要步他爸妈,步李明华的后尘了。
心里憋得慌,话就更少了,小孩儿平时本就寡言少语,这下彻底成了缝嘴的娃娃,见到谁都没说的了,对李北青都是。
他不说话,李北青他们自然也就很难注意到端倪,李昭双脚如有千斤重的枷锁绑着,慢腾腾走到李北青身边,想要和哥讲点什么,交代两句,可抬头望见李北青丢一包蛋糕边角料过来,李昭还是抬手接着。
打开包,还有一瓶奶,咖啡店包午餐,午餐里固定配一瓶喝的,有时是纯牛奶,有时是鲜奶或者奶味的风味饮料,李北青不爱这些,一律带给李昭。
“早饭。”李北青说,“也可以晚上喝,但喝完记得刷牙。”
望着牛奶,李昭心里更不是滋味,谁都不待见他,虽然李北青也是,但哥和那些人不同,李北青人很凶,对他总是不耐烦,可对他的好却仅次于记忆中他原先的那个爸,最起码,李北青不打他,不会欺负他。
他如果死了……就会和李北青分开了,再没有人给他吃的,给他带奶回家了。
他都没喝过牛奶,是哥给他,他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味道。有点腥,有点回甜,喝了可以让他长高,长大。
不想离开李北青。
越琢磨,李昭胸口的酸涩就越是沉重,堪比大石头压着,几近喘不过气。
接连内耗了四五天,李昭慢慢地饭都吃不太下了,一顿最多两碗——他都要死了,吃那么多还有什么用,之前他盼着快点长大,吃得多长得快,他计划超过李北青,等着哪一天,他也可以像李北青那样,他也能反过来养他哥。
可惜一切都晚了。
将牛奶放进冰箱,李昭不喝,反正活不久,不如留给李北青,省得浪费。
“我不要,哥,你喝。”李昭说,语气弱弱的,难受得紧。
李北青粗神经,准备煮碗面当夜宵,还没吃晚饭的,一心系围裙洗菜打料,依旧忽略他的存在,眼神都没给一个。
“不喝就搁那儿。”
视线掉他背后挪不开了,李昭嗫嚅半晌,好几次都想告诉李北青真相,可就是张不开嘴。
李北青打好一碗底料,蓦地回头,发觉了不对劲。
“你吃多少?”忘了李昭的份。
李昭不吃,堵得很,吃不下。
“那半碗?”李北青摸不透小孩儿的弯绕心思,误解他是吃边角料吃多了撑不下。
还是不要,李昭拧巴摇摇头,莫名感到失落,刚李北青忽然回身的瞬间,他差点以为是哥发觉了什么,可并不是。
不吃就算了,还能少洗一个碗。
李北青只下了一碗面,趁热端出去,打开电视机,边看武侠剧边嗦面。
其实发现了李昭的反常,可仍视而不见,没闲心关注小孩子的心理,故意不理。
翌日,李北青上班带上了李昭,倒不是因为李昭的小情绪,而是前一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巷子外出现了几个不该出现在这边的影子。
放小孩儿只身在家不安全,李北青送外卖把他丢后座,停了车让人和自己一块儿送咖啡。
老板对此倒没说啥,多个人多个帮手,李昭不要工钱,索性装眼瞎看不见,白赚一个小劳动力。
冬天骑摩托车遭大罪,凛冽的寒风刺骨,半天下来呼出的气都是凉的。
李昭受不住,可不喊苦,愿意帮哥分担。
死就死吧,死之前多帮帮哥,死也值了。
到店就开始送货,下午三点才能回店吃午饭,然后下午又得继续跑车。李北青不知从哪儿找了条厚围巾,三两下不由分说套李昭脖子上绕两圈,再把防风帽为其戴上。
李昭整个人几乎被半冻实了,干站着都打摆子。
下午不带李昭,李北青顺路把人送到江子那里,李昭拉着他,不肯分开。
“我要去。”小孩儿固执,紧紧拽他哥的衣角。
李北青打开他的狗爪子,油门一踩就开远了,大人做了主,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昭杵马路边上,看着摩托车驶离的方向,风大,鼻子发酸,双眼也发酸。
俩哥哥都心大,后面是江子他妈发觉了李昭的心事,江子挺乐,晚点转告给李北青。
“咱弟又大了些了。”江子笑呵呵。
李北青听完就过,没把这当回事。都是男的,哪个不是从这个时期过来的,这有什么。
李昭发懵,直到江子解释了一大通,他才搞明白什么是变声期,慢半拍懂了,他死不了,活得好着呢。
回家的途中,车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双手套,刚买的,给李昭的。
到下一个路口停下,李北青长腿撑地上等红灯,由后视镜瞅了下后边,生硬说:“下回……有什么就直讲,我没空跟你费事。”
李昭趴他背上抱着,看不到此时对方的脸,头盔遮住了。
抬头,李昭过一会儿应声,又拉李北青的衣服,很轻的,只抓一个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