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池莜苒没再说话,红丹拍拍他旁边的男生,“走啊陆息泽,一起吃饭。”
几人附和,宋晚渝摩挲左手的伤口,低声说:“你们去吃吧,我就不去了,我找个医师看看。”
她说着便要走。
“好好好,我陪你去。”红丹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
陆息泽凑到池莜苒耳边,“公子,别的不说,就看那耐力,小丫头是真厉害,硬是撑到黄瑄羽抓累了才出手,一招制服啊。”
池莜苒眼神一颤,随即轻笑一声,“是么?厉害。”
直到宋晚渝走远,池莜苒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目光落在书角上,眸子是空的。他问:“上次那几个把我堵在巷子里的……后来怎么样了?”
陆息泽凝思片刻,说:“还是公子聪明啊,一个劲盯着他们的头儿看,你是不知道后来世子把他打得有多惨。”
池莜苒神情一顿,压抑着痛苦,喉头滚动,轻轻说:“我爹他……又打人了?”
一声沉闷的“嗯”。
池莜苒眼神莫的寒凉下来,他将手中的书随手丢给陆息泽,拧着护腕,“你们去吃吧,我还有事。”
几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陆息泽朝身后人挑眉说:“你说……这人要是残了废了,不就没人要了吗?”他说着猛地撕下一页书,“比如这样。”
身后人笑应:“哪能相比?要说这页纸没人要,世子更是能直接要了命,池莜苒身上那么多伤痕,你说这样更残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人各怀心事地聊到吃饭。
宋晚渝拉着红丹,像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她蒙着头往前走,手上的伤口细细密密泛着疼。
还是红丹先甩开她。
“宋晚渝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自己打架打伤了跟我质什么气?”
宋晚渝烦的紧,她没表现出来,眼睛里却蒙上一层水雾。
她红着眼睛,看着红丹。她小心翼翼问:“红丹,我问你,你觉得……池莜苒,怎么样?”
红丹被问蒙了,反应过来思索片刻,“不太了解,但是看样子是挺帅的。”
“还有一个问题。”宋晚渝深深吸了一口气,复而平静。“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很糟很糟的样子去面对他,你会不会……难过?”
“为什么难过?我跟他又不熟。”红丹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她不会明白宋晚渝现在的心情,像是雪上加霜,周身无尽寒凉。
最后宋晚渝还是把喜欢藏着掖着,她没敢跟红丹说。更准确的说,她其实也不记得非池莜苒不可。
太生疏了,像是第一次初见那样手足无措。
她自己一个人回到东府,今晚月色很好,宋晚渝揉揉肚子,那里很空。
要是有吃的东西就好了。
说来,以前她饿的时候,最想的就是祖母,祖母时长在家中摆一些她见都没见过的糕点,宋晚渝饿了,可以一次性吃个够。
小小的宋晚渝用糕点把嘴巴塞得慢慢的,还要跑去跟祖母炫耀,含糊不清地说:“阿祖阿祖!我的嘴巴巴里,可以塞好多好多点心!”
这时候祖母便会慈爱地蹲下身抚摸她的脑袋,“我们晚晚要少塞一点,要是把小嘴巴塞得慢慢的,就塞不下阿祖煮的面汤了。”
宋晚渝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是个很双标的女孩子,她喜欢关注她身边发生的关于每一个人的事,但她不喜欢别人关注自己。所以她的日记本里,记录的大部分都是朋友亲人,或是路边阿猫阿狗。
但是今天,她记下来关于自己的事,很长,相当于平常的三四倍的量。
【四月廿二日晴转雨
今日砚台里的墨渍洇了纸角,像极了初见时他额角的血痕。红丹说我总爱盯着砚台发呆,却不知那些墨团晕开的纹路,都成了他眼睛的形状——左眼角那颗浅褐的痣,在烛火下会泛着琥珀光,像我在惘然河畔捡过的碎琥珀,明明碎了,却还固执地盛着千年之前的日光。
祖母说体寒的人掌心该是暖的,可我的指尖永远沾着春末的霜。方才整理书箱时,他的《齐民要术》从高处滑落,我伸手去接,触到他指节上的薄茧——比我小臂上的淤青还要粗糙些。他说“谢谢”时喉结动了动,我忽然想起巷子里他被按在地上时,也是这样急促地喘息,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明明浑身是刺,却偏要往人怀里钻。
红丹总笑我傻,说黄瑄羽揪我袖子时该还手。可我看见池莜苒从廊下经过,袖口沾着半片槐花瓣。他走得很慢,像在等风把那片花瓣吹走,又像在等什么人叫住他。我攥着袖口的手背上还留着抓痕,突然就不敢喊了——怕他看见那些青紫色的印子,会想起那天在衙门口,我被衙役训话时,指甲把掌心掐出的月牙。
夜里偷翻《诗经》,翻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时,窗棂上忽然落了雨。我慌忙去关窗,却看见他站在廊下避雨,脊背挺得笔直,像国子监里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松。他没打伞,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书册上,洇开墨字。我想起白天整理床铺时,发现枕下藏着半块碎掉的桂花糖——是上次祖母塞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吃。此刻突然想冲出去给他,又怕他看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像个冒冒失失的小兽,连糖纸都攥皱了。
砚台里的墨快干了,该磨新的了。可我盯着砚台里的残墨,忽然想起他被父亲踹倒时,咳出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也是这样蜿蜒的形状。那时我攥着祖母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掌心,却听见他闷哼时,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像叹息一样的笑。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水光,不是眼泪,是暴雨前的云层,明明暗得要坠下来,却还藏着一星半点的野火。
睡前摸了摸枕头底下的日记本,发现这几天写了好多他。红丹说女孩子家不该总惦记男子,可她不知道,当池莜苒在花名册上指着“拧袖”二字时,那支朱笔在纸上顿了顿,像落在我心尖上的蜻蜓。他指尖的温度一定比我高些,不然为什么那两个字被他点过之后,整整一天都在发烫?
雨还没停,檐角的铜铃响得细碎。我吹灭烛火,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原来体寒的人,心跳都是烫的。就像今天他错身而过时,我闻到他衣摆上残留的沉水香——那是我在巷子里救人时,沾在他身上的,我的气味。】
枕下的笔记本边角硌着掌心,宋晚渝刚把发烫的脸颊埋进绣着并蒂莲的枕套,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裂帛似的马嘶。
那声音像冰棱子扎进春潭,惊得她指尖一颤,墨迹在纸页上洇出小团阴影——她方才正写着“池莜苒的眼睛像被雨淋湿的野火”,此刻那些字迹被水痕揉皱,倒真像是被马蹄踏过的残烬。
起身时披帛勾住了妆奁角,她跌跌撞撞扑到窗边,正看见一团黑影掠过月洞门。
是匹乌骓马,鬃毛沾着夜露,四蹄扬起的碎草叶扑在院墙上,像谁随手撒了把碎玉。
骑马的人没戴冠,墨发被风扯成乱云,腰间玉佩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是池莜苒,他总爱这样发疯似的纵马,像要把自己甩进风里,甩进某个见不得光的深渊。
宋晚渝攥紧窗棂,指甲掐进雕花的牡丹纹里。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祖父病逝前攥着她的手说“晚晚要好好活”,转身就把自己锁进书房,对着空白的宣纸写满“痛”字,直到笔尖戳破纸背。
原来人在极难过时,真的会本能地寻找出口——他骑马,她写日记,不过都是困兽挠门的声响罢了。
马在槐树下骤然停步,池莜苒几乎是从鞍上栽下来的。
他跪在地上去扒拉草丛,指尖翻找着什么,脊背弓得像张绷紧的弦。
宋晚渝这才看见他脚边躺着个物件,月光斜斜切过,露出骨制的纹理和几道深褐色的刻痕——是个扳指,她曾在衙门口见过他攥着这个扳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披帛滑落在地,她踩过湿润的青石板,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虫鸣。
近了才发现,他额角有道新伤,血珠混着草汁往下淌,像朵开败的红梅。“池……池公子?”她的声音比檐角残雨还轻,“可是丢了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里还凝着未散的戾气,却在看见她时骤然软下来,像淬了火的刀泡进温水。
“扳指,”他喉结滚动,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意,“骨扳指,明天围猎……”话没说完,又埋下头去扒草,指尖被草根划破也不自知。
宋晚渝蹲下身,捡起那枚扳指。
骨质冰凉,刻痕里嵌着陈年的血渍,触感像极了她日记本里那些被泪水泡皱的纸页。
“可是这个?”她把扳指托在掌心,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瞳孔里,小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浮萍。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却在触到她小臂的淤青时骤然松了力道。
“是我的,”他盯着扳指,像是在盯着某个溺水时抓住的浮木,“谢谢你……”尾音消散在夜风里,像片落叶飘进深潭,了无痕迹。
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宋晚渝忽然想起白天被黄瑄羽扯破的袖口。
那时他站在廊下,眼神像块被磨钝的刀,明明该是冷的,却偏偏在她摔进泥里时,让她看见刀面上自己狼狈的倒影。“公子……是不是看见了?”她咬着唇,指甲掐进掌纹,“我跟黄瑄羽打架时,很丑对不对?”
池莜苒的睫毛颤了颤,像振翅欲飞却断了翼的蝶。
他没说话,却从腰间解下香囊,里面掉出半块碎掉的桂花糖——是她上次在国子监走廊里掉的。
“耐力很好,”他忽然笑了,那笑比哭还让人心慌,“像块砸不碎的石头。”
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宋晚渝把扳指轻轻推回他掌心。
触到他掌纹时,她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像多年前那场压垮老松树的雪。“用这个扳指做质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就当是我交的保护费,公子往后……能不能多看我一眼?”
他抬眸看她,眼里翻涌的暗潮让她想起惘然河底的漩涡。
良久,他把扳指套回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她腕间的淤青。“好,”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但不是保护费。”
“那是什么?”
“是……”他顿了顿,从草丛里捡起片完整的槐花瓣,夹进她袖口,“是碎玉投壶,各占半壶月光。”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看见他指尖沾着的草汁,在她素白的衣袖上洇出小团墨迹,像极了她日记本里那些未写完的心事。
原来有些人的相遇,早就是命中注定的破绽——他是野马,她是纸鸢,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偏要在某个雨夜,被同阵风吹得跌进彼此的深渊。
马又嘶鸣起来,池莜苒翻身上鞍,却在扬尘而去前扔给她个东西。落在草丛里的,是枚刻着“苒”字的玉佩,边角有处缺口,像被人生生咬掉的一块。
宋晚渝攥紧玉佩,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却又在她胸腔里,敲出绵长的回响。
晨露未晞时,宋晚渝对着铜镜描眉,指尖比往日稳了许多。
青鸾镜里映出她微弯的眼角,像初春解冻的溪水上浮着的桃花瓣——红丹说她今日格外鲜亮,像沾了晨露的芍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鲜亮是从昨夜的梦境里偷来的:梦里池莜苒的马踏碎了满地月光,却在她掌心落下一枚带露的槐花瓣。
“晚渝今日竟主动与我说话了三次!”红丹咬着蜜饯,眼睛亮晶晶的,“莫不是中了状元郎的魔?”话音未落,宋晚渝手里的墨锭“咚”地掉进砚台,溅起的墨点在宣纸上洇成小团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