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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里花落知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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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的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像融化的蜜糖般流淌在婚房的每一个角落。云佳穿着绣满牡丹的丝绸睡袍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布料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钱文斌轻轻取下她发间最后一支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梢还带着沐浴后的茉莉香气。
当他吻上她颤抖的唇时,云佳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葡萄架下的那个吻——青涩、短暂,却带着夏日特有的炽热。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到交叠的衣襟上。
"我弄疼你了?"钱文斌立刻停下动作,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床头柜上的红烛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云佳看见丈夫眼中盛满的怜惜。
她摇摇头,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撕裂的疼痛袭来时,她咬住下唇,却在最痛的瞬间恍惚看见窗外飘过一片云——就像她名字里那个字,轻盈又遥远。
当疼痛渐渐被另一种陌生的充实感取代,云佳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浸湿鸳鸯枕上的金线刺绣。这一刻,她终于把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少年,连同所有未说出口的期待,一起锁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
婚后的日子如同精心烹制的冰糖燕窝,甜而不腻,温润妥帖。钱文斌记得她所有喜好:晨起要喝温度恰好的蜂蜜水,看书时喜欢在耳后抹一点薄荷精油,甚至每月那几日会莫名想吃城南老字号的酒酿圆子。
某个雨夜,云佳伏案备课到深夜,抬头发现丈夫不知何时在书桌上放了盏护眼灯,暖黄的光晕里,他熟睡的侧脸安稳得如静谧的港湾。
她轻轻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觉得这样相濡以沫的平淡,或许就是幸福最真实的模样。
回门那日,阳光正好。云佳挽着丈夫的手臂走进大院时,葡萄架上已经结出青青的果实。
李阿婆颤巍巍地捧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酒坛开启的瞬间,陈年的香气让她想起小时候,三个孩子在葡萄架下偷喝甜酒酿的往事。张娟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忽然红了眼眶——她的小云佳,如今已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姐!"云扬从屋里冲出来,白衬衫的袖口还沾着墨迹,活脱脱当年那个调皮鬼的模样。他给了云佳一个结实的拥抱,却在看向钱文斌时下意识顿了顿。
这个细微的迟疑被云佳敏锐地捕捉到,她看见弟弟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那是种介于祝福与遗憾之间的微妙神色,像极了那年他们在机场送别时,飞扬死死拽着云飞行李箱的手。
陆家的客厅还挂着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云飞穿着高中校服,笑容明亮得刺眼。云佳站在相框前,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玻璃表面,那里积了一层薄灰。
陈红梅端出她最拿手的糖醋排骨,笑着说:"云飞来信说实验到了关键阶段,连电话都很少打。"排骨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云佳却突然尝到一丝苦涩——这道菜曾经是云飞的最爱,每次聚餐他总能吃掉大半盘。
午后,女眷们在葡萄架下剥新摘的毛豆。云佳注意到母亲和李阿婆交换了个眼神,随后阿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佳丫头,这个给你压箱底。"
展开来看,是对成色极好的玉镯,触手生温。阿婆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云飞那孩子......当年临走前偷偷放我这儿......"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钱文斌唤她的声音。
云佳慌忙将玉镯塞进袖套袋,起身时带翻了竹筛,青翠的豆子滚落一地,像极了那年被他们打翻的玻璃弹珠。
回程的车上,钱文斌体贴地调高了空调温度。云佳靠在窗边,袖中的玉镯贴着肌肤,冰凉渐渐被体温焐热。
暮色中,她看见李阿婆还站在院门口,银白的发丝在风里飘动,像株倔强的蒲公英。当车子拐过街角,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玻璃照在她无名指的婚戒上,钻石折射出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夜深人静时,云佳从衣柜深处取出那个蓝丝绒盒子。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内侧刻着极小的"LYJ"——这是云飞小时候惯用的缩写——把他们两个连在一起的特殊的符号。
她忽然想起大学二年级那年的生日,收到过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里面是整套绝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当时她以为是钱文斌送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些爱,从来不需要宣之于口。
浴室传来水声,云佳迅速将玉镯藏回原处。
当钱文斌带着沐浴露的清香躺到她身边时,她主动偎进丈夫怀里,任由他的吻落在自己颈间。
窗外,初夏的夜风掠过葡萄架,新生的叶片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这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云佳终于彻底接受了命运的馈赠——她不再是葡萄架下等待的少女,而是一个被深深爱着的妻子。
至于心底那个永远停留在夏天的少年,就让他随着那些未寄出的信笺,一起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吧。
月光移过窗棂,婚床上交缠的身影渐渐平静。钱文斌熟睡后,云佳轻轻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那叠从未拆封的航空信。
她一封封抚过那些泛黄的信封,最终将它们连同玉镯一起,锁进了陪嫁的樟木箱最底层。
铜锁扣上的刹那,天边正好划过一颗流星,短暂的光芒照亮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也照亮了床头柜上那张崭新的结婚照——照片里,她依偎在丈夫肩头,笑容恬静而满足。
大洋彼岸的深夜,云飞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窗外是波士顿永不熄灭的城市灯火,将他的公寓照成一种冰冷的蓝色。
汗水浸透了睡衣,他坐在床沿,手指深深插入发间,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些正在飞速消散的梦境碎片——梦里总是那片葡萄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云佳穿着那件熟悉的蓝裙子,回头对他笑,可每当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身影就会像晨雾般消散。
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已经空了一半。自从收到云扬发来的婚礼照片,云飞就开始依赖这些白色的小药片。
实验室的同事们都发现,曾经那个温和有礼的中国留学生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在电子显微镜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仿佛要将自己溺死在数据海洋里。
只有深夜回到公寓后,他才会允许自己崩溃——有时是对着冰箱里过期的中国食材发呆,有时是疯狂地擦拭那串已经褪色的玻璃珠链,直到指尖磨出血痕。
某个雨夜,他鬼使神差地登录了多年不用的社交账号。云佳的主页封面换成了婚纱照,她挽着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师大图书馆的台阶上微笑——正是当年他教她骑自行车的那片广场。
鼠标滚轮不受控制地下滑,一张张照片像刀子般划开他的视网膜:她穿着围裙学做饭的笨拙模样,她在学术会议上发言的自信身影,她靠在丈夫肩头看樱花的侧脸......
最后停在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那是云扬偷偷上传的——三个孩子在葡萄架下分食西瓜,十四岁的云飞正把最甜的那块递给云佳,阳光透过西瓜瓤,将他们的手指染成透明的红色。
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云飞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他突然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冲进雨夜。波士顿郊外的查尔斯河在暴雨中翻涌,黑色的河水像极了那年打翻的墨汁。
他站在桥上,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手中的手机屏幕亮着云佳的联系方式——那个他烂熟于心却八年未曾拨打的号码。拇指在呼叫键上方悬停许久,最终狠狠按下了关机键。
回到公寓时,天已微明。浑身湿透的云飞在浴室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左手中指上还留着当年做木工时的疤痕。
热水从花洒喷涌而出,蒸汽很快模糊了镜面。他忽然想起云佳曾说最讨厌浴室镜子起雾,每次都要用手擦出一小片清晰。
这个回忆让他胸口发紧,手指无意识地在雾气上画了个笑脸——就像她当年常做的那样。
实验室新来的中国学妹对他明显有好感,总在组会结束后"恰好"多带一杯奶茶。
那天学妹鼓起勇气约他去看樱花,粉白的花雨中,女孩害羞地低头说:"陆学长,你睫毛上落了花瓣。"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十四岁的云佳也曾这样对他说过,在那个葡萄刚开始转红的午后。
他猛地后退两步,仓皇找借口离开,留下学妹茫然地站在漫天飞花里。
感恩节假期,空荡荡的实验室只剩他一人。显微镜下的细胞分裂图像渐渐模糊,化作那年夏天云佳裙摆上的碎花图案。
云飞疲惫地揉眼,发现操作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滴透明液体——他竟对着标本哭了。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电脑屏幕突然弹出云扬的视频请求。他下意识整理了下头发才接通,却看见镜头里出现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当叔叔啦!"云扬的声音透着兴奋,"佳佳姐上个月生的,六斤七两的小公主…..."画面晃动间,他瞥见病房角落里那抹熟悉的身影——云佳靠在床头,发丝凌乱却掩不住满眼温柔,正低头亲吻婴儿的额头。
那个曾经在葡萄架下追着他喊"云飞哥哥"的小姑娘,如今已为人母。
视频结束后,云飞在实验室呆坐到深夜。当他终于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相框——那是他们三人最后的合影,玻璃裂痕正好穿过云佳的笑脸。
他跪在地上一片片拾起碎片,突然想起李阿婆常说"破镜难圆"。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校园里所有的足迹,就像时光终于掩埋了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意。
圣诞夜,他独自去了教堂。烛光中,白发苍苍的神父正在讲述"爱是恒久忍耐"。
后排座位上,云飞握紧了口袋里的玻璃珠——那颗蓝色的、带着裂缝的珠子,像极了他支离破碎的心。当颂歌响起时,他悄悄起身离开,风雪立刻吞没了他的身影。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云飞忽然停下脚步。路边的玩具店橱窗里,摆着套中国风的过家家玩具:小小的葡萄藤架,穿着红衣服的新娘玩偶,还有个背着书包的男孩玩偶。
他就独自站在雪中盯着那个小玩偶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店主疑惑地出来张望,才匆匆离去。
公寓电梯的镜面映出他通红的眼眶。进门后,云飞从书柜最底层抽出那本《飞鸟集》,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车票——是八年前去机场的巴士票根。
他轻轻摩挲着已经模糊的字迹,突然将书页贴近心口。窗外,新年的烟花腾空而起,照亮了他床头那封写了一半的信:
"佳佳,我梦到…..."
后面的字被墨水晕开,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