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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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群山还笼罩在朦胧的纱帐里，露水沉甸甸地挂在叶尖上，折射出微熹的晨光。
代黎川和裴殇站在山脚，足下轻点，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轻盈地掠上山道。
山风猎猎，卷起他们的衣袂。
裴殇的轻功带着久经沙场的沉凝，踏石无声，借力巧妙，身形在怪石间几次起落便已蹿出老远。
代黎川的身法更为灵动飘逸，有着浑然天成的韵律，足尖在湿滑的青苔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羽毛般向上飘去，迅捷却不失轻灵。
两人一前一后，一沉稳一轻灵，身影在缭绕的晨雾与苍翠的林海中若隐若现，朝着山腰的雾隐书院疾驰而去。
越往上行，空气愈发清冽湿润，二人穿过一片茂密的冷杉林，眼前豁然开朗。
雾隐书院静卧在一片开阔的平台上，被苍翠的古木环抱，缠绕着乳白色的雾气，又背靠峭壁，一道山泉如银练垂落，汇入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潭。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在晨雾中如同水墨晕染开一般，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黛青色，书院仿佛融入了山水画卷，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两人收敛气息，放轻脚步，走进半敞开的院门。
刚一踏入，便听见一阵清朗的诵读声，混杂着孩童稚嫩的跟读声。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声音来自前方的敞轩。
孩童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盘腿坐在蒲团上，仰着小脸，神情专注。
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学子，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清秀，手持一卷泛黄的书册，朗声领读。
他读完一句，便停下来，耐心解释：
“这句话是说，治理国家的人，不要过分推崇那些有才德的名人，这样百姓就不会为了争抢虚名而争斗；不要过分珍视那些稀罕难得的宝物，百姓就不会为了夺取它们去做盗贼；不要显摆那些能引起人贪婪欲望的东西，百姓的心思就不会被搅乱、生出邪念。”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青年学子又翻开书卷，继续领读下一句：“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再解释道：“所以，那些有大智慧的圣人治理天下，是让百姓的心思简单纯朴，填饱他们的肚子；削弱他们争强好胜的念头，让他们筋骨强健。永远让百姓没有太多复杂的知识，也没有过多的欲望，这样，即使有聪明人，也不敢轻易生出事端、为非作歹。用这种‘无为’的方法去治理，天下就没有不太平的了。”
讲解完毕，轩内一时安静下来。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歪着头，嗓音清脆地发问：“先生，没有知识，没有欲望，那……那不是不好吗？我娘说，人要读书明理，要有志气呢。”
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挠挠头：“对啊对啊，难道我们都要变笨笨的，才算是好的吗？”
青年学子显然没料到孩子们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他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思索着说：“这个……嗯……圣人的意思是，这样可以让那些心思多的聪明人安分守己，这样……这样大家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社会就安宁了。”
这个解释显然没能说服孩子们，反而让小脸上的困惑更深了。
青年学子看着孩子们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一时语塞，额角微微见汗，似乎被直指核心的童言问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小石头，小铃铛。”
孩子们一看到代黎川，眼睛瞬间亮了，欢快地叫起来：“黎川哥！”
“黎川哥哥来啦！”
“黎川哥要给我们讲故事吗？”那个叫小铃铛的女孩期待地问。
“对啊，”代黎川走到孩子们中间，自然地蹲下身，揉了揉小石头和小铃铛的脑袋，目光扫过所有孩子，笑容温暖，“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也许听完，你们就明白了。”
“好耶！我最喜欢听黎川哥讲故事了！”
孩子们兴奋起来，纷纷挪动小屁股，坐得更紧了些。
青年学子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好奇地看向代黎川。
代黎川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从前，有人在很高很高的悬崖顶上，建了一个养鸡场。悬崖特别陡峭，下面就是深谷。鸡场里的鸡呢，每天就过着吃饱了晒太阳的日子。”
孩子们想象着那个场景，咯咯笑起来。
“有一天，”代黎川语气一转，带着一丝神秘，“悬崖底下，不知是谁，竖起了一块好大好大的木牌子，上面用鲜红的墨水，写着一行大字——”
他顿了顿，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
“牌子上写着：如果你不飞，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只雄鹰？”
孩子们发出小小的惊呼，一个个振奋起来。
“看到这块牌子，养鸡场里的鸡炸开了锅！”代黎川笑着说，“有的鸡就议论：‘对啊对啊！我们天天在地上啄食吃，从来都没飞过！万一……万一我们是雄鹰呢？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其他鸡附和‘就是！不飞一下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翱翔蓝天？’”
孩子们听得入神，小脸上也露出“对啊，有道理”的表情。
代黎川的声音低沉下去：“于是，一些被牌子鼓动得热血沸腾的鸡真的走到悬崖边上。它们看着谷底，心脏砰砰跳，心里念着牌子上的话，一咬牙，一闭眼——”
“‘扑棱棱！’它们跳了下去，拼命地扇动翅膀，想要像雄鹰一样飞翔。”
孩子们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结果呢？”代黎川摊开手，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你们大概也猜到了。它们根本飞不起来，那群鸡就像一块块石头，‘噗通噗通’地，直直掉进悬崖……”
孩子们发出一片惋惜的“啊——”声，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代黎川看着他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其实，悬崖底下，早就守着一头饿狼。它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那块牌子就是这头狡猾的狼竖起来的。”
“啊！是狼的陷阱！”小石头恍然大悟，气愤地挥舞着小拳头，“鸡好笨啊！上当了！”
“就是就是！”
其他孩子也跟着附和，既觉得鸡笨，又觉得狼太坏了。
青年学子们听着，一个个陷入了沉思，眉头微蹙，似乎从这个浅显的故事里品出了更深的意味。
较为年长的学子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代黎川恭敬地作了一揖：“代先生，这故事发人深省。可这与《道德经》所言‘弱其志’、‘无知无欲’……有何关联？还请先生解惑。”
代黎川微笑着解释，“牌子上那句‘如果你不飞，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只雄鹰？’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特别鼓舞人心？”
众人点头。
“但它的狡猾之处，就在于设置了一个逻辑陷阱。”代黎川目光锐利，“它这句话的核心是：‘你不做什么，就不知道什么。’在逻辑上，就是在说：‘你必须做什么，才能知道什么。’”
他顿了顿，看到青年学子的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继续道：“狼把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能不能飞’和‘是不是鹰’，简单地等同起来。一只鸡要检验自己是不是鹰，难道真的只有跳崖这一条路吗？”
“不，其实有很多更安全的方法。比如，看看自己有没有鹰那样强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子？看看自己能不能像鹰一样捕猎？甚至，问问养鸡场的主人，自己到底是什么品种。”
青年学子中有人忍不住低呼：“原来如此！”
代黎川点了点头，“狼的可怕在于，它用这个看似正确的假逻辑，诱导这群鸡只看到一条充满致命诱惑的‘检验之路’，让它们陷入单一化思维的陷阱，认定只有跳下去才是对的、才是证明自己的唯一途径，从而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他话锋一转，“有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起义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称王称霸。他同样在诱导你，把‘称王称霸’的希望，寄托在铤而走险’的道路上，让我们忽略了脚踏实地、勤学苦练、循序渐进这些更安全、更可靠的途径。”
轩内一片寂静，青年学子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震动和恍然。
“原来……原来是这样！”先前提问的年长学子喃喃道，眼中充满了敬佩，“狼的逻辑陷阱，就在于它强行规定了唯一的‘验证途径’，让人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是啊！”另一个学子激动地接口，“就像圣人之言，本意或许是好的，希望社会安宁。但若只强调‘无知无欲’，将其奉为圭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智者不敢为’，岂不是也落入了另一种‘单一化思维’的陷阱？用压抑百姓的智慧和正当欲望，来换取表面的安宁？”
“不错！”又一人补充道，“真正的安宁，不该建立在愚昧和压制之上。百姓有智慧，能明辨是非，懂得用更安全、更合理的方法去追求更好的生活，识破‘狼的招牌’，社会才能真正长治久安！”
“黎川哥说得对！”小铃铛虽然不太懂大道理，但也听明白了故事的核心，脆生生地说，“鸡要是多想想，问问别人，就不会跳下去啦！”
“对！要多动脑筋！”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
代黎川看着眼前思想碰撞的景象，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所以，圣人治国，有他的时代和他的方法。但我们活着，有我们自己的路要走。种地的农民有自己的节气智慧，打铁的铁匠有淬火的诀窍，行商的商人有识货的眼光……这些，都是劳动人民在实践中积累的宝贵知识，是他们赖以生存、创造价值的智慧，这些智慧，绝不是‘无知’。”
他看向青年学子，眼中是殷切的期望。
“你们教导孩子们读书明理，是希望他们明事理、辨是非、有智慧，而不是希望他们变得‘无知无欲’，成为容易被‘狼的招牌’所迷惑、所驱使的愚民，真正的安宁，是建立在百姓有智慧、有力量、能独立思考、能守护合法利益的基础上的。”
“好！”青年学子们齐声应和，激动不已。
这位隐居山野的青年，胸中竟藏着如此深刻的洞见和开阔的视野，难怪师父不愿收入门。
教他科考之识，反而是束缚！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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