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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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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铭一扶着床边医疗助手加装的扶手缓缓起身,睡得有些迷糊,脚在地上划拉了好几下才摸到拖鞋。
怀孕已经进入第三十四周——对于诺瓦星人而言,这只是孕中期而已,但对一个男性β来说,却已经是危险期的边缘。
接诊他的是联合诊疗中心的一位人类医生。自从他回到第九区,建档、体检一切都出奇地顺利。这里的孕产医疗体系与诺瓦星那边截然不同,少了很多条条框框,也更具包容性与多样化。
“虽然可能会有不少不适感,”顾医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坦诚说道,“但对症处理就好。生活中还是要分散注意力,不要老想着自己怀孕了,就什么都不敢做。”
路铭一原本也没打算乖乖卧床保胎,依旧每天准时打卡去生物研究院上班。最近高兼容性营养液即将上市,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妈妈的“事业心”。比起早期的活跃,这段时间明显安静了许多,夜里踢动减少了,他也难得睡得安稳些。尽管侧睡的姿势总是让他醒来时腰酸背痛,但至少不再彻夜辗转。
路铭一洗完手,站在镜子前侧过身,低头打量着自己圆润的腹部。
他曾经不相信“母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但最近却越来越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家伙说话,说他每天见的人,说研究室里的事,甚至是最近看到的各类新闻。
顾医生为他制定的手术计划定在三十六周,那样既能保证胎儿发育,也能最大限度减轻他的身体负担。根据第九区的就医政策,只要患者意识清醒,医疗方案都必须在征得本人同意的前提下执行。
但关于分娩,顾医生也事先说明过,如果出现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第九区的法律将强制优先保母亲。这一点无论患者本人是否同意,都不可更改。
那是写进法律的底线,是整个第九区医疗体系对生命价值的定义。
他其实还没想好宝宝的名字。那些备选清单上的音节总觉得太轻浮,或者太沉重。他只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
作为科学家,路铭一一向不信神佛。但这一刻,他却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如果宇宙之间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请保佑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缓慢揉着酸痛的后腰。后背已经微微出了汗,但他不敢把室内空调温度调得太低,怕刺激到身体。
一股暖流突然顺着大腿内侧滑落。
起初他没反应过来——那感觉有点像失禁,但自从怀孕以来,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顾医生曾提过可能会有膀胱压迫引发的排尿困难或轻度漏尿,但他一直以为那离自己还远。
他低头一看,脚下的地板已经被一片水迹浸湿,淡金色与浅粉色的血丝掺杂在透明的液体中,触目惊心。
他一下子僵住了。
——羊水破了。
还有整整两周才到手术的安全期!
他猛地捂住胸口,又颤抖着手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回应,就连平时那轻微的蠕动和踢腿,也仿佛消失了。
恐惧在一瞬间将他整个人裹住,连手指都开始发冷。
他踉踉跄跄冲回卧室,生物研究院特地为他安排的这间一居室的宿舍——房间宽敞、家具家电一应俱全,但此刻却让他觉得空荡得令人慌乱。
他几乎是扑倒在床头的紧急终端上,颤着声音按下了医疗助手的紧急呼叫键:“喂……是急救中心吗?我……我是路铭一,怀孕三十四周,羊水……破了!”
语气仓皇,字句中几乎带着哭腔。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和救护车一同赶来的,还有他的两位好友——佩妮和刘一霆。
“铭一,别怕。”佩妮声音发紧,连一向沉稳的她,此刻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没事的,肯定没事的。”刘一霆试图挤出一个笑,正深吸一口气,反倒显得比他还紧张,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让路铭一几乎想笑。
但腹部忽然涌上的剧痛撕裂了那个笑意。他猛地弓起身,呼吸骤然紊乱,一声低哑的呻吟从喉咙里逃了出来。
“不要用力!”正在为他做初步评估的救护医生立刻大声警告,“你无法顺产!如果胎儿现在进入产道,可能会造成窒息或骨盆损伤!”
“铭一,看着我。”佩妮俯下身,紧紧握住他一只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松,别跟身体的本能对抗,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保持清醒。”
“听医生的,深呼吸。”刘一霆握住他的另一只手,额头上全是汗,“我们在这儿,一直都在。”
他能感觉到孩子正在用尽全部的力量,想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疼痛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照医生的指令戴上氧气面罩,却依旧阻止不了意识的下坠。
刘一霆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带着惊恐与压抑的颤抖:“好多血……医生!他在流血——!”
仪器刺耳的报警声撕扯着耳膜,又逐渐变得遥远,像是被什么厚重的棉层隔住了一样。
路铭一觉得冷,从骨子里发出的寒意。他想开口问有没有人能给他盖条被子,却连舌尖都无法动弹。
然后一切突然变得静下来。
他似乎来到了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地方,柔光在四周流淌,听不见心跳,也感受不到重量。既不是诺瓦星,也不是第九区——这片空间仿佛存在于记忆的夹缝之间。
“你说,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问。他转头,那人懒洋洋地笑着,仿佛刚从梦里醒来。
是凌霄?
明明从未联系过,也反复叮嘱佩妮和刘一霆不要告诉他自己的消息……可眼前这个模糊的轮廓,他太熟悉了。
“那就姓路了?”他也笑着回应,不由自主贪恋那个人温暖的怀抱。
“可以啊,”凌霄点头,“谁生的,跟谁姓。”
“不过……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低头看向怀里,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连一丝重量都没有。
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掠过心头。他努力想把那光景攥紧,却发现指缝间只有虚无。下一秒,那道柔和的光也开始迅速褪色、破碎、坍塌……
眼皮像是灌了铅,路铭一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一道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甚至连转动眼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安静地望着那片晃动的光影。
手腕上传来一阵微微的拉扯感,似乎有针管插着,动作受了限制。
“醒了么?”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贴得很近,“铭一?”
穿着无菌服的人俯下身来,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声音让他判断出是佩妮。
他想开口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干涩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只能轻微地动了动嘴角。
“铭一……”佩妮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在极力压抑情绪。
一个不祥的念头骤然划过心头。路铭一猛地想起身,手臂却牵动了输液管,撕裂般的钝痛传来,让他的意识再度晃荡。
“你别动!”佩妮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急促又轻柔,“孩子很好,只是太早出生了,要在保育箱里再观察几天……但她没事。”
路铭一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线,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佩妮伸手拿来一块无菌布,小心地替他擦掉眼泪。
他想说谢谢,想问孩子的样子,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耳边也渐渐听不清佩妮说的后半句了。
沉重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将他再次吞没,世界重新变得安静,他又一次沉入昏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路铭一再一次醒来,病房里一片静谧,只有恒温机细微的运转声。他的喉咙依旧发干,眼皮也很沉,费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光线柔和,窗帘只拉了一半,外头是第九区特有的暮色——像是将紫红色的滤镜泼进了空气里。
门口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刘一霆戴着无菌帽和口罩,正小心翼翼地推着一台婴儿保育仓进来,仿佛手中托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铭一。”她压低声音唤了一句,走近前还下意识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像是怕惊扰到仓里熟睡的小生命。
保育仓一片寂静,半透明的弧形仓壁下,恒温灯投下柔和的光晕。那团纤小的婴儿安静地躺在极薄的保温布里,皮肤红嫩,眼睛紧闭,细细的手指蜷曲着搭在胸口,鼻尖贴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供氧管。
“是个女孩。”刘一霆将保育仓慢慢推到病床边,又轻声补了一句,“她很好,生命体征都在逐步稳定。”
路铭一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缓缓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喉头顿时一紧。他想伸出手去,却因腕上还插着针管,连举起一寸都显得吃力。最后,他只能用力睁大双眼,死死望着那扇透明曲面后的女儿。
她的呼吸微弱,胸口随节律微微起伏,细细的手指动了一下,仿佛在梦中寻找依靠。那根贴在鼻尖的管子看起来脆弱又冰冷,路铭一的心猛地一抽——一定很不舒服吧?
“她……”他的嗓音干哑,“要在里面……待多久?”
愧意如潮水般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心里一阵刺痛——是自己太自私了吧?明知道身体条件并不适合,却还是固执地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一出生就得经历这样的痛苦。
刘一霆偏过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眼圈通红,却强撑着笑了笑:“你还是赶紧好起来,自己照顾她吧。这几天把我和佩妮都折腾惨了。”
“好……”路铭一低声应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除了对孩子的愧疚,还有对朋友们无言的感激。
“我睡了……几天?”他又问,像是才回神。
“五天。”刘一霆顿了顿,语气轻柔却带着难掩的庆幸,“不过医生说,你的恢复状况比他们预期的要好很多。”
路铭一微微点了点头,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的视线仍停在保育仓里那个安静的小生命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是一种陌生却本能的牵挂——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变得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