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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潮声失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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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海岛，潮声比记忆更躁动些。
海风像一位不讲理的少年，撞开晨雾，卷起树影，也把山脚那一圈玻璃穹顶的观测台吹得发出轻微的鸣响。
楚焰是在第五次绕错路之后，才找到那座他早该避开的建筑的。
他拖着沙满脚踝的冲浪板，从崎岖的礁石坡上跳下来，汗水顺着锁骨往下滑，在早春不甚炎热的阳光下黏在皮肤上。
他抬头的瞬间看见那片圆形的天文穹顶，像什么严密闭合的眼。
“老天。”他咕哝了一句，口气有点烦躁，又带点被美景劫持的无奈。
天文台建在山体半腰处，一半嵌在岩层里，另一半悬空伸向海崖，像硬生生从自然里剥开的伤口，却莫名其妙地和谐。
他不太懂这东西，反正不比冲浪板性感。
楚焰甩了甩湿头发，汗水在阳光里甩出一道弧线。他原本是来散心的。
准确来说，是被迫来散心。
世界冲浪巡回赛的冠军头衔依旧挂在他名字上，但禁赛风波还未平息，社交媒体上有一半的声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鲁莽、狂妄、缺乏敬畏心。”
这些词已经跟他姓一样，被人刻进了所有搜索引擎的联想里。
经纪人提议他去避风头，原话是：“找个清净点的地方修修身养养性，顺便别出事。”
于是他选了这个地图上都快找不到的岛屿。
没人知道他来这儿，也没人管他。
楚焰本以为这里只有海浪、海风和足够放空的天际线。
他没料到还有一位“科研级别的冰山”。
误会发生在第二天清晨。
他照常扛着冲浪板出门，打算绕岛一圈熟悉地形。
风从东北吹，浪还没起，他一时兴起，决定走观测台那条不太好走的小路近路。
观测站外的防护栏太低，或者说——根本不设防。
楚焰正打算跨过一段石阶，没留神一脚踩进了观测设备的地磁圈内。
“请不要移动。”
一个极冷的声音从头顶斩下来。
楚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
男人站在半层楼高的观测平台上，一身白衬衫扣到最上那一粒，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头发压得规规矩矩，银边眼镜后是审问级的目光。
他像精密仪器本身。
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你骨骼排列不合标准的部分逐一圈出来批注。
“你踩进磁极干扰区了。”
俞沉缓缓开口，他的声线低沉而克制，字句之间全是判断与结论，像读一份实验报告。
“该区域禁止靠近，尤其是携带金属制品。”
楚焰眨了眨眼，反射性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冲浪板。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拎着钢扣的脚绳直接跨过设备。
但他还是不服气。
“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抬头迎上那道视线，冲他扬了扬下巴。
“这地方也没写‘禁止入内’。”
“写在地上了。”
俞沉语调不变，只侧头示意观测地砖边缘那一圈淡蓝色字体。
“磁极干扰区，非工作人员请止步。”
字体不大，但在阳光下一清二楚。
楚焰一噎，他原本可以就此走开，但不知是哪根脑神经短路，他往后一仰，干脆靠着栏杆站定。
“那你这工作人员，是打算把我轰出去吗？”
他笑着挑衅。
“用什么？天文望远镜砸我？”
俞沉不笑，也不动。
“我会记录你对科研设备的损害行为。如有必要，将联系海岛管理委员会。”
楚焰听得笑出声。
“你真的是人类吗？”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开始有了点兴趣。
“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吓唬我？”
“我不习惯做无效恐吓。”
俞沉淡淡道。
“但我习惯记录误差。”
他向下望了一眼，那目光精准得像量尺落点，落在楚焰赤脚的脚踝处。
“误差±0.5米，干扰值2.6高斯。你的存在，会破坏我此刻的潮汐数据采集。”
楚焰听得一愣。
他说的是中文，但组合起来的含义——他完全听不懂。
“所以我……打扰了你研究海浪？”
楚焰皱了皱眉头。
“这不是早上六点半的浪，你这是凌晨一点的脾气。”
这句调侃没能引来任何一丁点反应。
俞沉站在平台上，像一尊石像，唯有风吹动他衬衫下摆。
他看着楚焰，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敌意——只是纯粹的冷静，甚至冷淡到像在观察某种非本地生物的生理结构。
沉默拉锯了整整五秒。
俞沉低头，重新打开手里的便携终端。
“潮汐数据采集将延后。”
他边说边操作。
“误差记录：观测点干扰源为碳基生命体一名，男性，身高约177，体表盐分高，行为不稳定。”
楚焰：“……”
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概括成了“误差”。
而且听起来，他似乎连一个海浪的数据都不如重要。
他干脆也不走了。
“那你叫什么？这么冷酷，有点意思啊你。”
俞沉没有抬头。
“俞沉。国家天文台潮汐观测项目驻海岛研究员。请你下次阅读完警示标语后再进入科研用地。”
楚焰勾起一边嘴角，咧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哎，那我算是认识你了。我叫楚焰。”
他故意加重尾音，像火焰掠过浪尖。
“你那设备要是真的记录我了，记得拼对我的名字。”
这句话没什么特别意义，但他就是想说。
像少年点燃了第一根火柴，等着冰山裂缝传出回响。
“楚焰？”
俞沉低声重复了一次，像是把这个名字输入不屑认可的数据库。
随后他将便携终端合上，叹了一口气，那气息轻微得近乎无声，但像极了一个冷静理智的成年人决定不浪费时间与“小型事故”纠缠。
他转身，准备离开平台。
楚焰还站在原地，没走。
他从栏杆边拿起冲浪板，单手撑着，眼神却黏在那白衬衫背影上。
“你真的不认识我？”
他忽然问，语气不似刚才玩世不恭，反倒带了一点认真。
俞沉的脚步果然停了一瞬，但他没回头，只淡淡地说：
“我不看娱乐新闻。也不关注体育赛事。对不起，我无法在‘碳基生命体’之外给你更细致的描述。”
“……操。”
楚焰笑了声，是真的被气笑的。
他是冠军，禁赛风波固然闹得难看，但名字仍挂在世界级排名前十。
他一路从澳洲冲到意大利，从少年组打到职业联赛。
结果在这鸟不拉屎的海岛，被一个天文研究员轻飘飘一句“碳基生命体”盖章否决。
他真想给这家伙的设备贴个反向标签：冷血冰山·社交系统缺失·请勿近人。
但楚焰没骂出口。
他发现对方就是那种——你越急，他越冷静；你一用情绪，他就用数据压你。
他忽然就不气了，反而有点乐。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楚焰走近半步。“不是为了吓你，也不是故意踩你磁场。我是来住一阵子的，海岛南边的民宿，我包下来了。”
俞沉终于回头，眉峰微皱。
“你要长期居住？”
“是的啊。”楚焰笑得无辜，但这是个谎。“所以，以后我可能不止踩一次你这什么——磁极干扰区。”
他刻意说错术语，看着对方下意识皱眉的表情，心情好得像冲进一个大浪桶成功翻转后第一口氧气。
“除非你贴个禁入警告在我每天会经过的路上。”
山风忽地变了个方向，把俞沉半敞的白衬衫下摆吹得一扬，他指尖那支黑色触控笔却仍稳稳落在便携终端屏幕上，仿佛再大的风也撼不动他分毫。
“已记录。”他不抬头，只简短应了一句。
楚焰本来还等着对方被这场“意外邂逅”激出点正常人的反应，比如疑问、困惑、哪怕是迟疑。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给出自己八个可能的帅气回应——结果对方只是机械地敲了一行字，还顺便用余光扫了扫他的膝盖。
他知道那视线在估算他腿部肌肉占比和可能对地磁场的扰动值，而不是欣赏。
这让他感到一点轻微的挫败。
“你就不怕我真是来捣乱的？”他撑着栏杆，笑得吊儿郎当，“你一个人住这儿，挺危险的啊。”
“天文观测站的设备价值约八千万人民币，人员配置以数据安全优先。”
俞沉依旧没抬头，那语气却像是在念法律条款，“所有入侵行为将被记录，并按科研破坏罪名上报。”
楚焰眨了下眼，忽然觉得挺有意思。他活了二十多年，见惯了虚伪礼貌、热情商演、夸张镜头，只有眼前这人，冷得像钛合金骨头，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施舍。
“行，那你上报吧。”他大大咧咧一坐，挨上了那块金属边栏，“我今天就不走了。”
俞沉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抬头。
两人视线再次交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连海浪的声音都被山体遮挡了一瞬。风在他们中间划过，像两股温差悬殊的气流试图交汇，最后却只凝成一丝凝滞的水汽，落在沉默与挑衅之间。
“你不是科研人员，也不是政府派驻职工。”俞沉开口，语气和刚才没有半分差别，“你的行为被定义为未授权靠近，附带轻度扰乱。我会将你行为标注为——‘偶发性变量’，等级B。”
楚焰嘴角一扬，“听起来还挺有档次。”
“并不。”俞沉淡淡道，“等级B意味着可以被人工干预，必要时予以清除。”
楚焰愣了一下，接着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俞沉声音干净利落，“我是就事论事。”
他转身，重新投入到仪器调校中去。
那背影挺拔、笔直，像写在海崖上的一行不可更改的代码。
楚焰却没有离开的打算。他靠在栏杆上看那人操作设备的样子，指尖灵活、动作克制，像在给整个宇宙做心电图。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海边看见一只搁浅的鲸，生物学家围着它忙碌抢救，眼神中是无法被任何旁观者理解的专注。
这种专注感，在俞沉身上几乎是令人窒息的浓度。
“你是研究什么的？”他又问。
“潮汐与天体交互。”俞沉没回头，只简略回答，“本观测点用于记录近岸重力波形变化，配合月相位值做回归演算。”
“听上去比我每天追浪还没意义。”楚焰耸耸肩，“不过你倒是挺认真。”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很……干净。”
这次俞沉似乎终于微微一顿。他站直身体，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像只是出于仪器自检程序的自然停顿。
“你之前说，我体表盐分高。”楚焰像故意挑事，“你闻出来的？”
俞沉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光的折射值在你皮肤表层的汗液上形成偏振带，说明你近期高频率接触海水，且出汗量大。你的体表反射光谱倾向略偏冷，但下肢因裸露日晒有轻微褪色斑，说明是长期海上活动者。”
他说得极快，没有一点停顿，像背公式。
“你的冲浪板旧伤痕密集，脚绳是定制款，背包上有冲浪赛事徽标，虽然半褪，但还能辨识。”
楚焰瞪着他，像第一次见鬼一样瞪住一个冰箱在跳探戈。
“你他妈是福尔摩斯转世吗？”
俞沉低头，又在终端里划了几笔：“误差源确认为冲浪赛事人员，符合干扰因子C-3类特征，具体可回溯校验。”
“……你记住我名字了吗？”
“楚焰，二十三岁，禁赛状态，冲浪世界排名前五。”
俞沉说完这句，语气突然顿了一下。
“其实你的事件我看过。”他缓缓地道，终于第一次没有用陈述句，而是转了个小小的语气，“你那个……教练的丑闻举报。”
楚焰整个人怔了一瞬。他没料到这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你还是会关注冲浪圈？”他声音下意识压低了点。
“我不关注。”俞沉答得干脆，“但我关注人类社会情绪对特定个体的反馈机制——你是少数被集体情绪反噬后仍存活的公开举报者。”
他顿了顿，又淡淡补了一句，“这是研究伦理里值得参考的变量。”
楚焰盯着他半天，最后猛地一笑。
“你这人真他妈有毒。”
他站起来，冲俞沉举了下手指，“科学家是吧，我记住你了。”
“你要是想赶我走，下次得拿出点更高级的装备。”他扛起冲浪板，脚下沙粒散落如雨。
“最好能把我从浪头上炸下来。”
说完，他回头冲那片苍白的穹顶咧嘴一笑。
“拜咯，冰山先生。”
他走后很久，俞沉才再次抬头。
视线扫过那道残留的脚印，他指尖摩挲了一下怀表链，不知为何轻微地拧紧。
海风吹乱他衬衫，阳光打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小束诡异的弧光——像未被记录的波形，正在悄然扰乱某个本该精准无误的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