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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变量干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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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沉的生活节奏,向来精确得像一块原子钟。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起床,五点整完成冷水洗漱,五点一刻冲泡一杯62摄氏度的黑咖啡,五点半抵达观测台启动数据采集系统。
每一个动作的间隔都经过优化,连洗脸时水流碰撞皮肤的声音分贝都能被他主观调控到“可接受干扰值”以下。
而自从楚焰拎着一袋潮湿行李住进观测站旁的小屋,他的生活就像潮间带突起的异常洋流,无法预测,甚至无法控制。
最初他是拒绝的。俞沉清晰地记得,当海岛管理委员会的人打电话告知“临时借住安排”时,他那一整天的数据误差图上出现了诡异的波峰。
对方解释说因为临时维修电路,民宿区域停电整修,附近只有观测站区域的供能系统还能正常使用,且“观测小屋反正空着,不如暂时借给那位冲浪选手住几天”。
“他不属于这里。”俞沉当时面无表情地回应。
“可他也不是来拆天文台的。”电话那头的人笑,“楚焰挺安静的。”
安静,变量,干扰源。三个词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一整夜。
小屋就在主观测楼下,十几级台阶外的那栋白色木结构建筑,原本用来临时接待夏季来访的科研实习生。
因为常年没人住,屋里有一股咸潮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楚焰刚搬进去的那天,赤着脚站在门廊上,双手插在他那件永远没拉好的荧光外套口袋里,冲俞沉吹了声口哨。
“嘿,邻居。”
俞沉站在楼梯上,没回应。他把目光从对方打着赤膊的上半身移开,落在那袋被晒得卷曲的薯片袋上——放在栏杆上,离他观测设备的导线不到三十厘米。
“那是传输接线口,”他说,“你那东西如果吸引蚂蚁,整个通讯板就可能过载。”
楚焰耸耸肩,没动。
“别担心,这包我昨天就吃完了,里面是我雕浪板蜡的小工具。”他掀开袋口,露出几个被削得像拇指模型的白蜡块,还用手指夹着晃了晃。
俞沉盯着那袋子,沉默三秒。
“请你把它放远一点。我不喜欢杂物靠近我的设备。”
“好嘞。”楚焰笑着比了个军礼,随手把袋子扔到台阶下的木箱里,动作潇洒得像打完一记完美的空中转体。
他不是恶意,也不是真的要破坏什么。只是从根子上来说,他和俞沉的逻辑是反着来的。
俞沉计算轨迹、编排时间、追求极限精度;而楚焰顺着风走,看浪头决定日程,从来不看钟。
这种冲突,在第一周不到的时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比如早上五点十五分,俞沉习惯把咖啡倒进标注温度的陶瓷杯中静置,而楚焰常常会在五点一刻零四分——一个毫无意义的时间点——赤着脚从屋里冲出来,满头湿发,手上拎着刚洗好的冲浪板绳,在门口甩得水珠四溅。
“你在做水声干扰试验吗?”俞沉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
楚焰咧着嘴,牙齿在天色尚灰的晨光中亮得晃眼:“没有,我在确认今天浪的节奏。”
又比如,俞沉书桌右下角有一块定制化的设备清洁布,只用来擦望远镜镜片,而某天下午他回来,发现那块布湿了一半,上面沾着一点点绿色的……可能是芥末油?
他几乎是立刻拿起那块布走向小屋。
“你用了这块东西?”
“我洗手来着。”楚焰坐在门口,一边雕着蜡块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在放音乐,“看它柔柔的,我以为是擦布。”
俞沉看着那团湿漉漉、带着油渍的布,指尖发凉。他想了一整天才买回来,只因它的纤维密度适合旧式望远镜镜片,不会留下划痕。
“这是科研专用品。”
“抱歉,我下次问。”楚焰抬头,眼神倒是坦率的。
可这就是问题。
他的坦率,对俞沉来说更像一种随意的入侵。没有预警、没有准则、没有逻辑路径,却又无法指责太多。因为他确实没有恶意,也确实——不是很在乎。
生活节奏的错位不止体现在早晚作息和行为方式上。
连他们的语言频率都对不上。
楚焰喜欢说话,他讲话的方式像冲浪的上板动作,猛然一个爆发,带着天然的能量和直接的情绪。哪怕是坐在门廊上吃橘子,也能边吃边絮叨三十分钟,从海浪走向说到八爪鱼喜欢什么颜色的塑料瓶。
俞沉能忍三分钟。第四分钟开始,他的耳朵会开始发热,神经回路像被高频噪声干扰。
“你能安静一点吗?”他有一次直接说。
“我声音已经很小了。”楚焰反驳,“你该看看我和记者吵架时候的分贝。”
“那你不吵架的分贝也超过了人类平均休息阈值。”
“是你太安静了,不是我太吵。”
他们像两条轨道永不重合的轨迹,偶尔相遇,不过是误差制造的交集点,终归还是会分开。
但俞沉偏偏是那种对“误差”极其敏感的人。
每天晚上,他都要记录当天的观测精度,原本误差控制在0.2以内,可这几天,他频繁看到0.5、甚至0.8的干扰数据。他知道原因,也写在备注栏里——“人为活动干扰,生物单位:楚焰。”
可他始终没有填“申请重新调换住宿”的那一格。
有时候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什么。
比如深夜三点半,他醒来去厨房取水时,会听见小屋那边传来细微的金属敲击声。
楚焰不睡。哪怕躺下,也会不停翻身。
俞沉站在窗前,望着昏黄走廊灯下那道敞开的木门,听那敲击声像信号一般,在安静夜里一下一下落进心脏深处,像他没调试好的仪器。
一个不断扰动他的变量。
海风特别大,天文台外围高处悬挂的旗帜被风抽打得猎猎作响,边角卷起,像是在撕扯着空气本身。
旗杆轻微颤动,发出金属与金属摩擦的轻响,在这偏远又空旷的海岛山脊上被风无限放大,传入人耳,竟像哨声一样尖锐,间或混着几声乌鸦的叫,愈发让人心神不宁。
俞沉攥着备用数据夹,一手扶门,一手按下观测室的指纹锁。
门锁弹开的一瞬间,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停在门槛处,没有立刻跨进去。
室内温度控制稳定,玻璃幕墙外是正午过后的偏西日光,橘白色的光照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像切割了空间的光刀。
他没有第一时间走向主操作台,而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中央观测仪顶端的监测臂。
光标闪烁着,但角度微妙地偏离了他昨晚设定的参数定位——那是极细微、只有熟悉结构的人才察觉得出的偏差。
他皱了皱眉,心里生出一点不详的预感,他缓缓走到操作台前,抬手唤醒屏幕。
显示器立刻亮起,光线刺眼,液晶屏上跳出一串陌生的界面。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瞬,眉心陡然拧紧。
那不是他临走前设定的自动观测程序,原本应该正在运行的数据采集窗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临时调试页面,所有的自定义参数栏全被清空,光标卡在“确认设定”前的空格上闪动不止,像是系统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指令输入。
俞沉瞬间感到一种莫名的紧绷攀上脊椎,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时间。
“15:22:04”。
他眸色一沉,迅速低头查看桌面自动备份时钟,设备停止记录的时间恰好比当前时间早了四十六分钟。
他站在原地没动,整整两秒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后他动了。
他的手指抬起,拂过桌面,精准无误地在主控台边缘某处轻轻一按,机箱咔哒一声轻响,从中弹出一条隐藏式的控制条,屏幕上立刻跳出系统运行日志。
眼睛迅速扫过记录的每一行变动,他的手指僵在“15:21:58”那一条。
操作记录赫然显示:有人在十五点二十一分五十八秒,手动终止了当时正在运行的主观测程序,随后按下了“系统重置”。
那一秒的时间,像被无声切割出的伤口。
他慢慢抬起眼,视线移向主控台左侧,那里放着一只熟悉却并不属于他日常习惯的一次性纸杯。
杯底浸出了一圈干涸的深褐色液体痕迹,边缘凹陷,口沿处有一道极浅的咬痕,是下意识咬出来的那种,带着牙齿磕碰纸张的钝感,看得出是一种不经意的小动作。
他盯着那个缺口足足看了三秒,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他喝咖啡的杯子,那是楚焰留下的。
他缓步走近那只纸杯,脚步极轻,像是在逼近某种即将爆炸的雷区。
他的右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他知道,这种时候手不该抖,他强迫自己冷静地呼吸,转身面对显示屏的红色提示信息。
“指令异常终止,数据传输中断。”
系统正在尝试回滚记录点,却只能回溯到断点之前十五分钟的缓存。
也就是说,这个观测窗口内的数据彻底丢失了。
俞沉的胸腔骤然紧缩,像是有人用力攥住他横膈膜的根部。
那是过去三个月以来他精确计算出的观测交叉点,所有准备工作都以“精度容差0.03秒”为标准进行配置,观测窗口只有不到六十秒。
潮汐、气压、电离层粒子分布与高空等离子体反应会在这一分钟内短暂重合,这是他唯一一次有机会验证新假设的节点。
一次性的。
错过了,就只能等下一年。
他从未有过这么快的心跳频率,不是因为焦虑,而是愤怒,极端、冷静、克制到极点的愤怒。
他缓缓抬手,将记录日志调出并导出至移动硬盘,接着按下键盘右侧的隐藏按钮,系统自动锁定界面并归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
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但每一个键击都像是刀片在划玻璃,细而锋利。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转头望向窗外的楼梯口。
风还是在吹,海浪声隐隐从西侧的断崖传来,混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闷感。
他一步步下楼,每一步都踏得极轻,却精准得像时钟报时,像他的情绪每前进一步就离临界点更近一些。
楚焰正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阳光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形成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背对着俞沉,身边摊着刚打完蜡的冲浪板,亮白的板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嘴里含着薄荷糖,清凉的气息和微微的甜味在口中蔓延。
楚焰一边咀嚼着糖果,一边低头拿着手机,专注地调整着音乐的播放列表,完全没有注意到俞沉的到来。
“楚焰。”俞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是从冰冷的深海传来的回响。
楚焰听到声音后转过头,嘴角扬起一抜轻松的笑意,“哟,俞大人回来啦。你下午不是还在……”话未说完,他的眼神微微一停,似乎意识到俞沉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眉头微微皱了皱,“你怎么了?”
“你动了上面的设备。”俞沉的声音依旧清冷,简单却有力地击中了楚焰的心脏。
楚焰愣住了,心跳忽然加速。
他皱眉,慢慢站了起来,动作略显迟疑,“啊?我没——等等,是说那间有很多屏幕的屋子吗?我只是……”
“你只是破坏了我三个月的周期观测数据。”俞沉走近他的每一步都极为沉稳,仿佛踩在某种看不见的轨道上,压迫感无形地加重。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精确计算之后输出的冷酷事实,“你触碰了我设置好的参数,重置了程序,终止了实时传输。我失去了一个只能等明年才能再验证的样本窗口。”
楚焰的脑袋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手指紧紧握住了薄荷糖的包装,糖果几乎在他手心中碎裂。
“等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声音有些急促,眼神开始变得紧张,“我只是看到你屏幕卡住了,我以为是死机,就随便……按了个亮的按钮,我哪知道那是……”
“你不知道就不该碰。”俞沉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动,语气中带着冷静的决绝,仿佛这已经是最简单的逻辑。
楚焰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抿了抿嘴,情绪有些失控。
“那你上锁啊。”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既然那么怕别人碰,怎么不锁上门,或者贴张纸写‘别动’?”
“这是科研设备,不是便利店微波炉。”俞沉冷笑了一下,眼神不带任何情感的讽刺,“我没有义务在每一处可能误操作的按钮上写上‘不准碰’三个字。我以为成年人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如此低下。”
楚焰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嘴角勉强拉开一抹笑容,却显得极为勉强。
“原来是我智商不够,打扰了您搞科研的大事。对不起,教授。”他吐字特别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讽刺,“我以为住在这儿是为了避点风头,结果发现还不如我冲进风里自由。”
“这是观测站,不是度假村。”俞沉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冷静且理性,话语中没有丝毫的动摇。
楚焰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的天际,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意。
“对。”他点了点头,“你也别忘了,我是被‘劝’来这里的,不是我求着要住你楼下。”他的语气渐渐平静,却掩饰不住心中的不满。
他们之间的沉默如同压迫的空气,愈发显得沉重。
空气中的每一分气息都像是被紧紧勒住的钢丝,随时可能断裂。
风从山背那头吹来,卷起空气中的尘土,把楚焰的头发吹乱,也吹动了俞沉的怀表链,细微的摩擦声几乎不可闻,却也足够在这沉默中凸显出来。
俞沉依旧站着没有动,唇线紧绷,整个人似乎在极力压抑即将爆发的情绪,他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像是在逼迫自己控制内心的波动。
楚焰深吸一口气,猛地把冲浪板横扛在肩上,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变得冷冽。
“行,我知道你不欢迎我。”他声音低沉,但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坚决,“我现在就搬出去,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对吧?我是你的误差值,变量干扰。”
这几个字如同一记钝器,砸回俞沉的心口,痛感瞬间传遍全身,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怀表的链条传来细小的摩擦声。
然而,他只是低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了一句:“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楚焰没有再说话,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在将关系踩碎。
鞋底与台阶碰撞的咯吱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仿佛这一刻,所有的距离和裂缝都被音符般放大。
那一刻,俞沉站在台阶上,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怀表,链条细小的摩擦感提醒着他:他刚刚失去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无法复现的数据,另一个……可能是他原本并不打算拥有的、却意外闯入生活节奏的,那个变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