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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改道错过 ...

  •   那之后的夜里,观测站的灯一直亮到凌晨四点,没有中断过一次。

      天文台外的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被放大了的纸页翻动声,断断续续地贴在窗玻璃上,一波一波地拍打。

      玻璃被拍得微微震动,偶尔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是哪根金属支架在冷空气中膨胀、收缩、忍耐到极限的低鸣。

      白色荧光灯在天花板上投下固定的阴影,边缘锐利,斜切在墙壁与仪器交界处,像一块没被缝合干净的切片组织。

      整个主控台亮得像一间无人的手术室,没有多余声音,也没有半点生活的痕迹,干净得让人发冷。

      屏幕的冷光映在俞沉脸上,把他眼下的阴影衬得更深,眼眶内的血管几乎清晰可见,像描图纸上刚画出的红蓝墨水线。

      他的皮肤冷白得几乎透明,额角的静脉纹理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像实验台上刚解冻的生理切片,未必有温度。

      他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掌骨紧贴唇角,动作像一个半成的思考者,又像刚刚强行终止了一句没说出口的陈述。

      肘尖杵在控制台边缘,角度偏得太高,导致肩胛明显绷紧,左侧的衬衫褶皱积成一道不自然的弧线。

      身体前倾的角度极不自然,腰椎向前弯折出警示性的曲线,像是被某种惯性强行定格在那里,不属于一个清醒的人该有的姿态。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四十七分钟,没有动过一下。

      眼神死死盯着主屏上那段数据曲线最末端的空缺,那是一段长达0.9秒的丢失片段,空白处用红框标记,像尸检报告上找不到致死原因的那一页。

      屏幕亮度被他调到最大,白得晃眼,数值以每秒六行的频率自动滚动,像要从数值堆里抠出什么已逝的轨迹。

      瞳孔没有焦点,却一直睁着,眼球一动不动,像睡眠瘫痪者在做清醒梦。

      他的呼吸不稳,胸腔轻微起伏,节奏细碎,却极其安静,没有半点音节泄露出来。

      那种安静不是平静,而像是某种深水沉默中的警报状态,每一个吸气都像延迟触发的倒计时。

      操作台上摊着十几页手绘的公式草稿,从左至右展开成弧形排列,像一场推演逻辑崩溃后的残余现场。

      最上面一页折角磨损,纸面皱褶明显,左下角起了毛边,显然被多次捻弄。

      黑色笔迹是原始演算,排布精密,字距等宽,笔锋匀称、冷峻如墓志铭。

      蓝色是后期修改,笔速明显加快,公式中夹杂着不完整的括号和涂改痕,密度不均,像是陷入某种急迫的不服输重建。

      红色最刺眼,字迹歪斜,有几处甚至用力过猛把纸面划破,笔尖留下戳穿纸张的痕迹,仿佛演算过程中那一刻他是用身体写字的,而不是脑子。

      他向来不容许混乱。

      但现在这份手稿却像一场局部塌陷的地震现场,被理智与失控撕扯成碎片。

      原本设定的周期观测任务,是他规划了整整三个月的精密流程,从仪器校准到参数复核,每一项都按公历与潮汐双重时间表严控进度。

      每一个观测窗口都对照潮汐峰值与月亮赤纬变化排列过,误差不超过0.02%。

      但就在那个关键窗口打开的夜晚,数据链断了,仪器记录值在凌晨一点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中止。

      像星图被撕掉了一角,某颗恒星的位置被抹去,整个模型的重心发生偏移,无法校正。

      他知道,那一晚的天象要再捕捉一次,只能等到下一次近地月潮,也就是明年的这个时候。

      必须同一时间、同一角度、同一设备参数设定,连光照度与气压范围都要尽可能接近前一次,否则观测无效。

      误差不能超过0.2秒,哪怕风速多变一点,湿度上浮1%,都会导致结果失效。

      但现在,他再也无法还原那条曲线的真实走向。

      因为缺了关键的那一段,像记忆的某页被撕毁后,所有因果链都失去支点。

      数据不完整,模型无法自洽,推演终止,结论无效。

      他用自己亲手定义的数学规则击中了自己,像一场自设陷阱的误差。

      那个一直用来控制世界的方法,第一次反过来变成了锁住他的牢笼。

      他闭上眼,长久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几乎没有张开,像是在压住某个不该吐出的音节。

      掌心摩挲着鼠标右键,指腹来回滑动,动作几乎是强迫性的循环,像机械般一遍遍地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

      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在他眼前跳跃,却始终对不上预设轨道,像一个拒绝回忆的创伤反复露出缝隙又合上。

      操作系统发出轻微的处理音,那种微不可闻的硬盘转动声,像潜水舱内过载的换气机,呜呜作响,压抑到几乎窒息。

      他左手边的咖啡杯已经空了三次。

      最初那一杯还是热的,咖啡刚冲出来,表面翻滚着极细的气泡,颜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色,温度在指尖流窜,逼得他下意识收紧了指节。

      第二杯放凉得很快,大概二十分钟后,就只剩一层淡淡的温热,漂浮着些许未搅匀的咖啡渣,被他机械地搅动三下,勉强咽下去。

      第三杯彻底冷了,杯口边缘挂着一圈极浅的油膜,像是从液体中析出的情绪沉淀,凝结着他此刻的神经紧绷与失衡。

      他还是喝了。

      瓷杯在他掌心里传来钝钝的冷意,像握住了一块未解冻的石头。

      指节没有颤抖,肌肉依然维持着“平稳”的静态,但就在杯沿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他的下唇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不小心触碰了疼痛的触发点。

      苦味不变,甚至更浓,像是经历多次加热又冷却的焦灼残余,涩得近乎刺激味蕾最深处的神经。

      他吞咽得极慢,但没有停。

      心跳却没有因此稳定下来。

      相反,像是备用电缆忽然在神经网络里短路,静默中突然蹿起一道不受控的电流,将他从骨缝里炸出一股刺痒的躁动感。

      那种躁动极难定义,不是焦虑,也不是惊恐,更像是一种对“紊乱”的本能排异反应。

      他整个人从内到外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着,不断向内塌缩,像血液里的节律被某种无形力量拖离轨道。

      呼吸节奏乱了,胸腔像塌陷的暗室,吸入的空气不再规律地扩张肺叶,而是断断续续地冲撞着气管壁,声音细小却尖锐。

      他本能地试图用公式镇压这种混乱。

      像以前每一次情绪崩坏的前夜,他所习惯的方式,是拿起纸笔,在逻辑的框架里寻找秩序感,用密集的符号与变量把内心的混沌分门别类地装进格子。

      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从笔尖划过纸张的那一秒起,他就知道不对劲。

      他的手在动,理智却没有归位。

      他能看见推演,但无法真正“理解”,就像一个熟悉的语言突然全部变成乱码,只剩下形状没有意义。

      他的失眠愈发严重了。

      不是那种“浅眠”或“易醒”的状态,而是实打实的夜间清醒——眼睛闭着,大脑却比白天还清楚,每一个想法都像警报一样带刺。

      γ-氨基丁酸的补剂剂量被他悄悄加了一颗。

      他查阅过所有可用的文献,知道这个剂量短期内不会造成依赖,但他依旧将药瓶藏在工作抽屉最下层,只在楚焰不在场的深夜悄悄取出。

      即便如此,那一夜依然没有睡着。

      凌晨两点,他照常醒来。

      没有梦,也没有过渡,眼睛倏地睁开,如同程序设定好的闹钟被毫无偏差地触发。

      他仰躺着,眼珠几乎没有移动,就这么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纹状的钝角线。

      嘴里反复默诵π后十五位。

      语速一开始缓慢清晰,像是在校正节奏,但不到两分钟后就变得飞快,发音几乎含糊,像机关枪一样一串串地吐出数字。

      像要用这种机械重复掩盖脑内正在崩塌的念头。

      那些念头从来不是画面,而是沉到最深处的重量,像潮水涨到极限那一秒突然被拔掉了月亮。

      直到东方开始泛白,他才昏沉地坐起来。

      背脊贴着冷掉的床单,骨头像被冻得脱了节,一动便发出隐约的“咯咯”响。

      他没有立刻起身。

      只是慢慢将额头抵在观测室的玻璃窗上。

      窗玻璃冷得像冰,贴上去的那瞬间,他轻轻闭了眼。

      整张脸映在窗上,被外头的晨光拖出一片失真的影子,五官线条因呼吸而微微抖动,看起来像不存在。

      楚焰没搬走。

      但他也没再上来过。

      不是彻底离开,而是一种安静到让人心烦的潜伏状态。

      天文观测站的二楼本是他常蹿上来的地方,厨房、阳台、俞沉的工作桌,包括那张只够他蜷着睡午觉的沙发,似乎在一夜之间被他彻底绕过。

      他没有搬离那间靠近山坡的小屋,门口的冲浪背包依旧靠着墙放。

      早上六点零五分,他准时出门。

      时间掐得精确到秒,刚好在俞沉出发前一分钟,电梯还没从平台升上来,他的脚步已经踏出观测站的影子。

      像是提前演练过无数次的撤离路线。

      他穿着那条荧光橙的沙滩裤,外头套着一件湿水也不会起皱的速干背心,肩上的毛巾一圈一圈缠得极整齐,和他以前“随手一挂”的散漫不同。

      拖鞋踩在走廊的金属地板上,却几乎不发出声音。

      他推门的动作极慢,手指指腹贴着门把的橡胶包边,小幅度地转动,甚至连门锁“咔哒”的轻响都被他刻意压住。

      就连拉开玻璃门滑轨时,他都会用拇指垫着接缝,避免玻璃间震动发出一丝噪音。

      他像在执行一项需要极高隐匿技巧的行动。

      没有故意,也没有躲藏,只是精准得可怕。

      冲浪板每天都会在出门前擦拭一遍,吸水毛巾折成两段,从板头擦到板尾,再用热风机烘一遍接口处,仿佛在替某种仪式消毒。

      那块尾翼已经不是原来的旧板了。

      他在三天前换了新尾翼,又用砂纸反复打磨过棱角,尤其是内侧弧线,打磨得几乎与他膝盖上的旧伤吻合。

      新贴上的荧光贴纸是绿中带黄的那种,在晨光下会显出某种潮湿的脉冲感。

      那是他一贯的做法。

      受伤,或状态不佳的时候,他会给冲浪板换颜色。

      他曾说,那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给身体一个错觉:你看,这不是同一块板,你没输,你只是换了一条路。

      他说的时候咬着冰棍的木签,靠在俞沉的桌边,一边翻修他的板包,一边说:“改道,不是退场。”

      现在,那句话没有再出现过。

      但颜色依旧更新了。

      那是他惯用的自我修复逻辑。

      不说,不问,但一定动手去改点什么。

      冲浪蜡重新上了一层,手工细腻得像打磨实验室仪器的密封圈。

      他收拾装备的动作一如往常利落,蹲下,捆绑,检查束带,提起,一气呵成,脚尖点地的时候,身体惯性向前倾四十五度,和起跑一样。

      可他再也没有回头望向二楼一次。

      哪怕窗台开着,他知道那里曾经是俞沉用来晒笔记的地方。

      哪怕有风从厨房飘出白噪音,他也没有转头分辨那是不是熟悉的录音。

      不是不在乎,而是收得太彻底。

      像一个被训练过的溺水者,只在水下闭气,绝不挣扎。

      回来更轻。

      风大,他收伞的动作快了半秒,伞骨撞到门框,发出一声细微而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那声音本不算突兀,却在夜色压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扎耳。

      他明显顿了顿,手还维持着收伞的姿势,仿佛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大脑迅速发出“慢一点”的指令,神经反射般重新控制动作幅度。

      那一停顿,不只是为了避免惊扰谁,更像是对自己速度的一次警告,就像在提醒自己:“太快了,就会出错。”

      那种出错,不一定是会被责备的错,而是会失控的那种错。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责备。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提前一秒握紧伞柄。

      手指的肌肉记忆逐渐养成了某种固定的节奏,像是为了配合风速和门框之间的距离、声音和空气中的回响做出的微调,精准得像在训练一项本不需要训练的技能。

      他的动作变得克制而安静,就像他的人。

      他开始不再在屋里播放音乐。

      原先他最爱的那张冲浪歌单——鼓点强烈、嗓音沙哑、节奏明亮的加勒比民谣,像是风和盐分糅合进声波,曾经是他洗澡、做饭、修冲浪板时必备的背景音。

      那种音乐就像他本人的延伸——自由、张扬、带着热度与光。

      但那些歌彻底从音箱里消失了,不是静音,而是从根本上撤下了播放列表。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张没有歌词的器乐专辑。

      曲目之间没有分隔,旋律平缓到几乎无波无澜,像是在试图抹去空间感和时间轴。

      钢琴声极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段都像未完成的句子,被海浪样本的背景声不规则地打断。

      那些海浪声不是他熟悉的“浪点刚好”的节奏,而是偏冷的、失控的、时强时弱的暗涌声,像是潮水不是拍岸,而是在什么看不见的礁石上塌落。

      听久了,会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音乐,还是耳鸣。

      有时候他会突然站起身去关掉音乐,却在走到音响前的一秒又犹豫了,最终只是调低了音量到几乎听不见——像是放着,是为了给谁听;又像是没人听,也要维持着声音,哪怕那声音本身就是种沉默。

      他咬糖的声音也变小了。

      以前他习惯大咬一口,糖在口腔里碎成干净的边角,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嚼得响亮,像是对空间发出的宣告:“我回来了。”

      那种声音有种少年气的鲁莽,毫不遮掩的存在感。

      但现在,他改成了含化。

      糖纸撕得小心翼翼,甚至是慢动作——先用指甲沿边缘划出一道折痕,再用指腹压平褶皱,一点点地展开,动作安静到连糖落入舌尖的声音都仿佛被削弱了。

      撕开的糖纸被折成细长的条,塞进裤兜或口袋,像怕吵醒一个梦游者。

      那种细致,不是为了节约,也不是出于洁癖,而是一种对“动静”的极度敏感。

      他知道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个沉默的、不出声的、不再回应他的存在的人。

      他怕吵醒他,也怕吵醒自己。

      他不再走进观测站。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像活在两个不同纬度的时区里。

      时间轴上错开了彼此的日出与月落,就像一个人活在白昼,一个人困在黄昏。

      他们的作息仍重叠,但情感时差越来越大,像有一道无形的潮汐线,被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谁都没有再越界。

      楚焰变得沉默。

      不再追问模型的事,也不再催他下楼吃饭,甚至连“你看我一眼”这种话都不说了。

      他很少说话,但不是冷战。

      那种沉默并不锋利,相反,它温和、克制、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宗教感的敬畏,就像冲浪者在海里看到暗涌,不是害怕,而是知道那不属于他。

      他不会贸然接近。

      他知道那片海的温度不对,流向不对,他靠近得越近,只会被推得越远。

      没人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

      他的耳骨钉换成了细小的黑色钛环,不再闪光。

      那是他心情低落时会做的事:改变一点点皮肤上的微小结构,用以欺骗身体“我们还在动”,像给自己打一个不会疼的针,用疼痛的缺席来确认“我还醒着”。

      观测站的冰箱上多了几张便利贴,是他偷偷贴上去的。

      颜色各异,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整包,有的还带点油墨味。

      内容从“剩饭别倒”到“低血糖喝这个”,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提醒:“今天阳光大”,“盐分挥发快,别忘了补水”。

      字体是他认真写的,一笔一划,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说话。

      但他没再说“你不准再不吃”。

      他知道那句话现在说出来,是没用的。

      俞沉现在听不进去。

      不是不愿意听,是听不进去。

      他只是还留着自己在这个空间里的痕迹,像一个被关在屋外的人,在门缝里一张一张地塞进纸条,悄无声息地等待回应。

      等待那个房间里的某一天,终于亮起灯、开一扇窗、回应一句:“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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