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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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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燕街和风铃街中间穿了条巷子,叫归风巷,窄窄长长,只能过辆小三轮。
酷暑午后,太阳能杀死人,街巷之间压根没几个人走动。
梁亭跟着导航指示,停在巷口的水店门外,重拨最近通话里的那串号码,响了五声,那边接起来。
“是不是看房?”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粗而闷,被扰了午觉,不算客气。
“嗯。我昨天约了今天中午看房,现在到陈发水店门口了。”
梁亭拿了一瓶水店木桌子上的矮瓶矿泉水,放下一块五。
对面的人说等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五分钟后,巷子里没有人在梁亭面前停留。
十五分钟过去,一个光头男人踩着拖鞋到了这里,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背心。
“你姓梁,租房的,提前交了三百块押金的那个?”
男人左手提着一个发黄的纸袋子,灭掉右手的烟,上下打量眼前黑瘦的男生,瞟了眼他帆布鞋上开裂的胶和两边的黄泥,看了看他身边那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眉头撇了撇。
“交了三百二十。”梁亭纠正他。
男人轻哼一声,接他的话,“现在是暑假,这里房子不愁租,你不交押金,我转头就租给别人了,多收你二十只能算是插队费,你昨天不交,我这房子也留不到今天。”
宋锋攥着钥匙串,边走边找八套房三零一室的那一把,梁亭在后面跟着。
昨天已经在手机上看到过实拍视频,房子大概长什么样,梁亭已经知道,现在不过是来看看位置,合适就租,不合适只能退一半押金。
城中村的房子紧俏得很,梁亭没有租房经验,却早问过村里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心里有些底。
房子在巷子中间,三零一是角落里的一个单间,面积还算宽敞,但不方正,厕所的一角明显不是垂直的,房东搭了个长木架在那挡着,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张硬板床,一张的塑料桌子,一张塑料椅子,一个掉漆的柜子,厨房的台面和水槽能看出是后加的,台面底下用四根水管撑着,窗台很小,除了空气里霉味,其他都一览无遗。
“后生,你这个预算就是这样的屋子啦。前两天下暴雨,楼上那家的水管半夜爆了一次,水顺着楼梯下来,这间房刚好空着没人住,淹了一天多才发现,一直有点潮。这两天热,已经好了点,你加把风扇吹几天就行,这层不热,要不你没空调更难熬……”
宋锋边走边嘀咕,梁亭看了看角落,没什么意见,问了附近的取件点和超市,就坐下来签了租房合同,转了一千五给宋锋,走完了押二付一的场子,反锁上门,开始拾掇行李箱。
六月九号高考结束,傍晚他收好了一箱子东西,卖掉高中三年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坐车回镇上。
那天晚上,箱子原封不动立在屋子角落,他洗了澡扒了几口饭,就跟继父罗路生说了自己要离家的事,问他借了一千块。
十号一大早,鸡叫的时候,他守在村口等,递了包烟给短工队的队长,就被允许跟着这些中年男人去出工。
短工队的活杂,下饲料、腾玉米、搬化肥,什么都干。队伍里都是老手,只有两个年轻人,都是瘦干一样的后生,干过农活却没干过苦力活,光有力气没有巧劲,远不如短工队里的老手利索,不过是缺人才叫顶上。
梁亭和那个男生一样,一天得一百二十块钱,每天比其他人少得三十块。
六月二十五号,高考出分的日子,梁亭跟队回来,没立刻回家,坐在村口用手机查分。
星星密密麻麻压在天上,路边有人在聊天消食,早过了查分高峰期,网页转两下就出了成绩,五百二十一分。
不算多好的成绩,但上个普通本科够了。
梁亭收到短工队的队长转来的钱,顺便道了谢,说了第二天不去了。
前后一共跟了十六天班,满打满算得了一千九百二十块,除去最开始那包烟钱,赚了一千九。
算上问罗路生借来的一千块,还有之前自己省下来的两百多,梁亭凑齐了三千多出头的家当,一夜没睡。
六月二十六号,天蒙蒙亮,梁亭就起来了,收拾好床铺,出门时看了看这个堆满杂物房间。
他带上门,敲了敲罗路生房间的门,“叔,我出门了。”
“好。”罗路生答了,房里传来被吵醒的男孩的声音,是罗子佑的声音,咕哝着什么没听清,似乎是被大人喝止的。
梁亭准备走,准备开大门的时候,听到罗路生的房门响了。
大夏天的,江莲披着条毯子出来,还没梳洗,头发是乱的,眼睛通红,似乎也没睡好。
“走了?”江莲问。
梁亭点点头,低声说,“我问叔叔借了一千块,两个月之后应该能还上。”
江莲垂头,好半天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也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你带水了没有?坐车要带点吃的,现在烧热水还来得及吗?”
“路上买。”
这时,罗子佑忽然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声隔着门板也刺心,江莲回头看门,又回头看梁亭,擦擦眼睛,去电视压角下的包里拿了两百块现金,塞给梁亭。
“一路顺风。”
她眼里的泪水像涨潮一样,溢出来,但她忍住了,猛吸鼻子,长舒一口气,又重复,“小亭,平平安安,一帆风顺。”
这是发生在今天早上的事情,算起来距离现在不过八个小时,睡一觉的时间,却像隔了好几年。
买了到省城的大巴车票、买干面包、买水、买纸,梁亭用掉了江莲给的两百块,还添了十四块,这两百一十四块钱,好像买断了他跟江莲的母子关系。
不是说他们一刀两断了,但一定有哪里断了。
梁亭想了一路,本想总结一下断在哪里,却悲哀地发现,他跟江莲之间,连得上的好像就只剩血缘了,但这玩意跟着脐带被剪断之后,能不能连全凭心意。
至于心意,算了。
两点十分,梁亭坐在行李箱上,看着空荡荡的出租屋,还不太相信自己已经花掉过半家当租下这个房子的事实。
回过神后,忽然明白过来这是真的,自己也可以不坐行李箱,于是又坐在椅子上。
没剩多少钱,他没办法再添什么,行李箱有衣服和洗漱用品——都是从学校里带回之前那个家里的,又被他原封不动地带到这个城市,水杯有一个,可以不买,碗不用买……
这不买那不用,至少得买张草席,还得买沐浴露、牙膏,梁亭去超市里买了一堆打折的东西,又花出去一百多。
但三十二块的热水壶和十块钱三桶的泡面,让他心生感激,忽觉活下去没有那么难。
大城市足够繁华,掉下一些零碎的边角料,就够自己暂时生存了。
大小三扇窗户都开着,凉席擦过,风扇是没有的,这晚梁亭摇了半小时蒲扇,两块钱的扇子似乎被下了安眠药。
这一晚梁亭睡得很长,虽然不断做梦,但梦所幸是不清晰的,似乎不搅眠,他醒来后心里竟涌出狂喜,这异城异乡的陌生木板床,竟这么好睡。
他宁愿晕在这样的屋里,醉在泥泞一般的梦里。
读大学有望,但还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他曾试探问过罗路生愿不愿意帮他办助学贷款,被拒绝了,他得在九月入学之前凑够学费,即便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学校,但一定是这个城市,就这个省城。
所幸这个省城,会给他一点底气,因为他的户籍在这里,能让他在没填志愿的前提下,就下定决心在这里租房,在这里打工。
这点优待对本省人而言不过是区区的“阳光普照”,在这种窘迫的关头,却是梁亭为数不多可以不用操心的事。
最该操心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