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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云归药王山 ...

  •   药王山的夜总是带着草木的清苦。

      温静舟在灯下誊写《千金方》的批注,手腕悬得久了,隐隐发酸。窗外雨打竹叶的声响忽然乱了节奏。

      笃、笃、笃。

      像是有人用指尖轻叩窗棂。

      “这个时辰......”他搁下狼毫,青布衣袖扫过案几上晒干的艾草。药童们都歇在后院,若是急症患者,该走前门敲铜铃才是。

      窗栓突然崩裂的脆响惊得他后退半步。

      一道黑影裹着血腥气滚进来,他下意识张开双臂,却被沉重的躯体压得踉跄倒地。

      斗笠磕在他肩头,露出张惨白如纸的脸,剑眉斜飞入鬓,此刻却被血污黏连成绺,嘴角还挂着触目惊心的红。

      “燕......”温静舟的指尖触到对方腰腹间黏热的液体,话音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张脸,上月三妹藏在绣绷下的画像里,少年剑客执剑而立的模样引得小丫头们面红耳赤。

      此刻这位名动江湖的燕少侠却像破布娃娃般蜷在他怀里,右手还死死攥着把断剑。

      温静舟摸到他颈侧微弱的脉搏,突然发现这人左耳垂缺了小块皮肉,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的旧伤。

      “得罪了。”他扯断腰间系带捆住对方汩汩冒血的伤口,药柜抽屉被拉得哗啦作响。止血散混着热水在瓷碗里调成糊状,敷上去时听见昏迷中人一声闷哼。

      烛芯爆了个灯花。

      温静舟第三次更换染血的棉布时,终于注意到燕无咎腰间玉佩刻着的古怪纹样,不是常见的祥云瑞兽,而是只振翅欲飞的独脚鹤。

      ————

      天光微曦,药罐里的四物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温静舟撑着头打盹,朦胧间似乎有温暖干燥的掌心拂过他眼下青黑。

      待他被晨钟惊醒,发现自己竟躺在榻上,而本该重伤昏迷的某人正支着下巴看他,晨光给那对眸子镀了层蜜糖似的琥珀色。

      “温大夫的床榻不止是救人厉害,也比传闻中还舒服。”燕无咎笑得露出虎牙,丝毫不见昨夜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穿着温静舟的素白中衣,领口大敞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发梢还滴着水,显然刚偷用了浴桶。

      温静舟的视线扫过对方锁骨处的箭伤,突然伸手按在渗血的绷带上。

      “诶呦!”燕无咎嚎得整座药庐都能听见,“这哪是救命恩人,分明是活阎王......”

      话音未落却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温静舟的耳垂,“不过泊然身上好香,是晒了艾叶的缘故?”

      “小心头!”

      温静舟猛地后仰,后脑勺磕在床柱上咚的一声响。

      窗外传来三妹的惊呼:“燕公子醒了吗?我蒸了茯苓糕!”紧接着是四妹绊在门槛上的惊叫。

      燕无咎已经翻身下榻,只剩下温静舟捂着头,红着眼睛。

      晨雾还未散尽,温静舟就听见后院传来母鸡惊恐的扑腾声。

      他握着捣药杵冲出去,正看见燕无咎单脚踩在鸡笼上,手里攥着只芦花鸡的脖子,袖口沾着可疑的暗红色血迹。

      “早啊泊然!”少年转过脸来笑得灿烂,眼下却浮着层青灰,“借你只鸡炖汤...”

      话音未落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的血沫子溅在温静舟前襟,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温静舟一把扣住他手腕,三指搭在脉门上,脸色越来越沉。

      这哪是什么皮肉伤,分明是药物的毒性入了心脉。

      “脱衣服。”

      燕无咎眨眨眼,调笑道:“这么急?起码等晚上......”

      却被温静舟银针抵住喉结的瞬间立刻噤声,乖乖解开衣带。层层绷带之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全部泛着紫黑色,最深的那道剑伤里竟有活物在蠕动。

      “这是......”温静舟的银针快划出残影,“你中的不是普通毒,是苗疆巫医的共生蛊。伤口愈合越快,死得越早。”

      针尖挑出半寸长的红虫时,燕无咎突然闷哼一声咬破嘴唇,冷汗把鬓角都浸透了。

      温静舟捏住他下巴:“别咬。”

      拇指卡进齿关,另一只手飞快往他嘴里塞了块软木。指尖擦过犬齿时突然刺痛,这人虎牙比常人尖锐得多,像是刻意磨过的。

      蛊虫在瓷盘里扭成红绳。燕无咎瘫在竹榻上喘气,嘴角还挂着血丝,却还有力气调笑:“泊然这么紧张我?”话音未落就被灌了满嘴苦药,呛得眼眶发红。

      “喝干净。”温静舟按着他后颈不让人躲,“再乱跑就把你泡进雄黄酒。”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三妹扒着门缝偷看,被燕无咎飞来的一个媚眼惹得摔了食盒。

      深夜,药庐突然响起瓷器碎裂声。

      温静舟赤脚冲进客房,床榻上只剩个扭曲的人形汗印。

      他顺着血迹追到后山寒潭,看见燕无咎大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右手正握着匕首往左臂伤口里剜。

      “你疯了吗!”温静舟夺刀时被甩开,掌心在石砾上擦出血痕。燕无咎抬头刹那他呼吸一滞,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泛着兽类的幽绿,脸上爬满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匕首当啷落地。

      燕无咎突然发抖着蜷缩起来:“......走。”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温静舟不退反进时,他竟暴起将人按在潭边,五指成爪扣住咽喉:“我说滚啊!”

      月光照出他指甲里嵌着的血肉碎屑。

      温静舟被掐得眼前发黑,却摸出怀中银针精准刺入他颈□□位。暴戾的剑客顿时软倒在他肩上,呼吸灼热得像炭火。

      背人回屋时,温静舟发现燕无咎后腰有个火焰形的烙痕,边缘整齐得像是什么门派的标记。

      更奇怪的是,这人即使在昏迷中也死死攥着他一片衣角,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

      燕无咎醒来,看见温静舟在窗边捣药,晨光给他睫毛镀了层金边。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舌根发苦,有人定时给他喂过药。枕边整齐叠着件新缝的里衣,袖口用青线绣了丛淡竹叶。

      “泊然。”他嗓子哑得像吞了炭,却笑得眉眼弯弯,“我梦见你拿砒霜喂我。”

      正捣药的背影僵了僵,转过来时眼下挂着浓重的黑影。

      温静舟扔来个油纸包:“五毒糕。真加了砒霜。”

      打开却是桂花糖蒸栗粉糕,做成精巧的小棺材形状。燕无咎突然眼眶发热,这是药王山祭奠逝者的供品形制。

      “为什么救我?”他捏碎块糕点在指尖,“江湖上都说温大夫的诊金贵得很......”

      话没说完就被温静舟用银勺堵了嘴。

      “食不言。”医者转身去煎药。

      燕无咎盯着他束腰的杏色带子随动作摆动,突然想起昏迷中有人不断用热毛巾擦拭他心口,那温度像极了幼时母亲的手。

      窗外传来女孩们的笑闹声。燕无咎摸到衣服里藏着的染血铜钱,轻轻按在心口位置。

      那里新换了绷带,隐约透着股艾叶混着冰片的香气,和温静舟袖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

      药炉上的雪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温静舟盯着炉火出神,手里还捏着一根未收起的银针。

      燕无咎已经走了三天了。

      那日清晨,他推开客房的门,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睡过。唯有枕边放着一枚金叶子,边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是诊金。

      温静舟站在原地,指尖碰了碰那枚金叶子,凉的。

      他本该习惯的。

      药王山的病人来来往往,痊愈后便离开,从不会多留一日。

      可燕无咎不同...他明明前一夜还靠在榻上,一边啃着温静舟晒的甘草,一边眉飞色舞地讲江湖轶事:

      “泊然,你见过‘无双公子’谢无双吗?那家伙剑法是不错,不过也就那样吧!勉强和我打个平手,听说他可是青楼常客!”

      “还有‘妙手神偷’白小七,偷遍天下无敌手,结果偷到焚天阁头上,被追得跳进寒江,冻得直打喷嚏,最后躲进渔夫的腌菜缸里......”

      “还有春天的桃花岛!我去过那里,桃花多的能淹到膝盖呢!”

      少年讲得绘声绘色,甚至跳下床比划,被温静舟一针扎回榻上,还笑嘻嘻地讨饶。

      那时温静舟想,这人虽然聒噪,但至少...让药王山热闹了些。

      可原来,热闹也是会突然消失的。

      温静舟沉默地拉开衣柜,最底层整整齐齐叠着一件靛青色外袍,是他趁燕无咎睡着时偷偷量的尺寸,袖口还绣了暗纹的竹叶。

      他伸手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轻轻合上柜门。

      ......万一他回来,还能穿。

      可燕无咎,还会回来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云归药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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