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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那个人好像条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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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学毕业,程卓也没再和林一说过一句话。
他按部就班领了毕业证书,没去参加班级合照,那天他夜里打游戏打了很久,醒来已经是是第二天中午,程卓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宿舍,林一那个位子也没有一件东西了。
他把行李箱装好后,在没有阳光投射进来的狭小空间静静抽了根烟,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对自己四年的青春告别。
结果四年也没搞明白自己要干什么。
程卓抖了抖烟灰,忽然觉得自己是时候努力一把了,以后不会有人每月按时给他打生存费用了。
烟太贵,属于不必要开支。
他心想得戒烟,看这刚开的一包烟也索然无味起来。
宿舍的舍管进来收点能卖钱的东西,程卓给大爷打了声招呼,问大爷抽不抽烟,大爷说抽,程卓就揣着裤兜扬手,哦,那桌上那包我就送您哈,别嫌弃开过。
直到后来几年程卓也没再抽过烟,他从十五岁开始染上的烟瘾在那个明媚寒冷的狭小室内忽然就被丢掉了。
之后他在家里借考研名头躺了半年,又在母亲那股总带着忧愁的眼神里甩开门离开家,来H市找了一份工作。
两年后被裁员,没有给补偿金。
程卓想了想,这赔偿的三瓜两枣也没什么用,他选择把老板连带经理一起打了顿,拳拳到肉,在他们要打幺幺零的时候咧着嘴说你打啊,我正好有不少东西要跟叔叔们聊聊。
老板怂了,肿着脸送程卓出门,他临走还给了程卓一条中华。
程卓后来去跑了两月的外卖,他一开始不知道防护,在H室那毒人的紫外线里被晒伤到晚上睡不着觉,后来才在老卓的提醒下把自己包成粽子。
老卓看上去年纪比他大,还共享了很多消息,程卓大为感动,恨不得磕头认父,问老卓今年儿子在哪儿读书,老卓沉默了,说我跟你一样大。
看了看老卓的糙脸和沧桑神色,程卓只能讪讪一笑,说那感情好啊,还有发展上升空间。
程卓跑外卖后性格大变,开始愤世嫉俗,天天骂人,那点文明社会好不容易熏陶的修养也都发酵成毒气了。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程卓心想,在空闲时间他和老卓插科打诨抱怨,老卓说,嘿,总要吃饭嘛。
老卓猛吸一口烟,表情在吐出的云雾里看不清楚,但程卓觉得他是放松的。
来根?
不了,戒了。
这玩意儿戒?那你可真没什么意思。老卓说,抽烟赛神仙,这个玩意儿戒不了,我一辈子都戒不了,没有不如去死。
还是女的好啊,女的一张腿就有钱来。这老哥缓缓说,男的得靠命换。
程卓听了心里不舒服,他受过教育,这种话接近侮辱,他想说什么反驳,但看见老哥泛黄的眼白和粗糙得剌手的皮肤,他又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都不容易,”程卓说,“活着就没有容易的。”
老哥哦了一句,说也确实,有时候他听有些男的说话那嘴巴跟茅坑一样都想给他们两巴掌,他又嘻嘻笑了,我看你长得不错啊,怎么不去当网红,来跑外卖。
不喜欢,程卓简单说了一句。
后来这唯一程卓能说的上话的老卓大雨天抢单子被撞了,听说没赔多少,家里是农村来的不会闹,连个新闻都没上。
刺耳的警鸣声,红蓝的灯光旋转打在周围的绿化带和地面上,嘈杂的人群无论是尖叫还是焦急的呼喊都被雨声蒙住。程卓当时坐在出租屋的房子里玩游戏,时不时看看微信框,他早上问老卓晚上要不要去吃饭,老卓没有回他。
程卓想给他们家里慰问金,但老卓具体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于是他找到一群组织给老卓捐钱的外卖小哥,把钱都送了写好名字后,程卓终于忍不住开骂了。
要命啊,急什么啊,把自己命给送了!
那外卖老哥跑了几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事儿了,他喝了半瓶酒才说,是那天有个人因配送问题取消订单,老卓心里烦,上路慌了神。
超时绝无生机。
程卓半天没说出话,他过后只说,我不干了。
他本来来跑外卖也只是没事做了,想过渡一段时间,他有时候会梦到晚上,雨天路上那个鲜血淋漓的人是自己,孤独死在医院里。
程卓不当外卖员了,也脱离这个行业,并决定以后回家躺着都不干了。干什么也没有命重要。
我跟这个世界水火不容。
程卓心想。
我自做自受,他又心想。
程卓什么也不干,离房租到期却还有段时间,于是闲着无聊他就坐在马路的石墩上看车来车往,数着有多少辆豪车路过。
烦扰的都市,程卓头一次感觉很平静,空气清醒,天空明朗,他没有看手机,没用关注今天微博热搜又是什么,几千前的皇帝到底怎么样才能不使王朝灭亡,远在大洋彼岸他从没涉足过的国家又颁布了什么政策,自己所在这片土地的外交官怎么发布巧言令色的通知。
他心想,幻想好像从他身上消失了。
世界一下子小了起来,只有他周围这一片地方,又广阔起来,跳出手机那个窄窄的屏幕。稍纵即逝的恐惧后,是一片安宁的平静。
程卓数了数自己这个人,二十五,大学毕业,就业一年,薪资一般,无不良嗜好,父母健在,可以称得上模板的良好公民和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人生废柴。
无论横向还是竖向对比,永远有比他幸运和悲惨的人。这是孔子大谈的中庸之道,哲学家信奉这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
放屁。程卓面无表情地想,哲学家有钱过吗?
有钱好啊,有钱就能坐豪车里对庸庸碌碌繁忙的人群比个中指,合理地嘲笑起他们可悲的生命。
“程卓。”
一辆奥迪停下,摇下车窗。
露出的一张脸冷淡又苍白,眉眼极浓,偏偏含情,像笔锋润了过多的水。
这人还穿着西装,领带是蓝色夹带金线的,不是那种幼稚的天蓝,具体什么颜色程卓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抹蓝色很衬他,像阴影里的鸢尾花。
居然是...程卓觉得自己应该表示说点什么,但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大明星?他又不看现在的偶像剧。
那人张合着嘴,看出程卓的茫然,说,“沈佳宇。”
程卓听到这三个词呆了一会儿。
竟然是沈佳宇...程卓默了,他想起以前的事儿,虽然隔了几年,也算是他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还有点久违的窘迫。
“我请你喝杯咖啡,好久不见,我们聊聊。”沈佳宇看了看他说,“你不会不领我的情吧?”
有必要吗?程卓琢磨,如果是同学情谊,他连林一都没联系了。都说出了校门分阶级,他看沈佳宇的衣着打扮和这辆车,现在他们是天上地下。
但程卓看了看沈佳宇的豪车车身,光亮反射出他被挤压变形的萧瑟模样,蹲在马路牙子变,像一条狗。
程卓微微掀起嘴唇,他没力气管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足够礼貌,说,“好啊。”
他还记得沈佳宇对他说的那句话,那个表情。
时过境迁,过去的事情如同雾里看花。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衣冠楚楚的沈佳宇,他又很想打他。
这个念头在程卓心里转瞬即逝,甚至没让他回味起来自己这莫名的兴奋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