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原谅》 ...
-
68 《原谅》
———————————————————————————————————————
“或许我们
我们都需要被原谅”
——郭苇昀作词，黄龄演唱
我和阳赶到凌晞病房时，就看到除了璟，雨、闻言之外，玲也在，还有鑫威宣传部的一个负责人也过来了，很显然，鑫威也注意到了事态的发展，都感到不能坐视不理了。
我把老刘在编辑会上讲到的这些，也跟大家都分享了一遍，凌晞感激地一直点头，说老刘的话句句在理。“我自己其实倒真的无所谓，当艺人这么多年，谁还没被泼过脏水，谁还没有背过黑锅，但我真的不想看到田恬再被挖出来鞭尸了，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看来，你是真的已经跟她达成和解，完全站在一起了。”
说完这句，我脑子里突然就窜出一个想法：
“和解，原谅。我突然就想到，在你跟田恬这个事情当中，老刘说我要去找能产生积极作用的角度，能给人正面影响的角度，我记得凌晞也曾说过，田恬说她为什么要来找你，是她想要放下自己心里的那个不肯放过的你，从而放过自己，很显然，这个目的她是达到了，你们两个至少在她做出跳楼这个动作之前，已经彼此原谅，达成了和解。在大众眼里，你们两个应该是水火不容的人，但事实是，你们已经原谅了彼此，这个信息是大众都不知道的，但也正是有必要让大众知道的，毕竟，虽然田恬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生前，她还是做为导致你昏迷和雨流产的肇事者存在的，这是她身上还未能洗去的一个污点，也必然是她心里的又一个负累，但如果你和雨都能原谅她了，那大众也没有理由再揪住她这一点不放了，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既是对凌晞的一种澄清，也算是对田恬的一种告慰吧？”
病房里的人都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对我的这种说法，他们还是认可的，于是我接着又说下去：“再进一步来说，你们俩竟然也能达成和解，这是怎么做到的？大众也必然会好奇这一点。田恬的死因我们都知道了，是抑郁症，虽然咱们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田恬的生命，但毕竟如凌晞所讲，田恬临死前，是放下了心头很大一块遗憾的，若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流产的事令她万念俱灰，她或许还不至于选择走这一步；但对于其他的抑郁症患者来讲，如果能遇到一些可以跟自己和解的人，那么很有可能就有了走出自我纠结的机会和可能，倘若我们把你们俩的和解当成一个示例，由此来提倡多去关怀身边的那些抑郁症患者，少一些与他们的计较，多一些给他们的理解与包容，是不是也算是对这件事情的一个积极的引导？”
但也有人不这么以为：“为什么要是凌晞来原谅田恬呢？田恬需要凌晞的原谅吗？或者换句话说，此时需要求得别人原谅的，难道不是凌晞吗？”
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是玲。我们都把目光转向她，她显然也明白我们心里的质疑：“你们都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太一厢情愿了，还是那种艺人主导宣传式的思维，但，现在不是艺人说什么大众就接受什么的时代了，咱们得先考虑大众现在的思维倾向是怎样的，大众现在就会觉得，凌晞才是那个罪人，在这件事情中，毕竟死的是田恬，而且怎么说田恬都是因为凌晞而死，那么她现在就变成了施害人而不是受害者，是别人考虑要不要原谅她而不是她要考虑原不原谅田恬的事情，如果按这样去做，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反而更进一步激怒大众，因为，现在网上的普遍逻辑是，谁更惨谁更有理，谁死谁为大，谁获利谁有罪，如果没有田恬跳楼这件事，那当然该受到全民谴责的肯定是田恬，因为她开车撞了凌晞和孙雨，她毫发无伤，后面两人受到伤害了，大众肯定是习惯同情弱者的；但现在田恬死了，死与受伤，肯定死更惨一些，那这种情况下，弱者就成了田恬，作为本来就与田恬有矛盾的凌晞，田恬一死，凌晞目前最大的祸害就消除了，再也没有人老揪着她不放威胁她的声誉了，显然她现在实际上是田恬之死的获利者，自然也就容易被推断成为施害者，不管凌晞有没有亲自动手，主动还是被动，凌晞都是田恬致死的主要原因，尽管你们不服，但这就是网上很通行的一种逻辑，不然为什么在谁该对田恬的死负责的调查中，凌晞得票最高？虽说大部分人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明白道理的那些人并不会主动站出来帮凌晞说话，反倒是那些出于同情田恬的目的也好，讨厌凌晞的、或者单纯就是乐得把一个活生生的大明星给拉下马的目的的人，现在才会在网上大兴风浪揪着不放，对于这些人，你们觉得，你们这样的说法能让他们信服和接受吗？”
这些话，虽然听起来非常的强词夺理，但一时间，我们也是没有人可以给出有力的反驳，凌晞刚刚展开的眉头，瞬间又紧锁了起来。璟冲着玲说：“那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玲没有马上回答，却把眼光投向了雨和阳二人，把二人看得莫名所以又忐忑不安的，雨忍不住毛躁起来：“行了，你别卖关子了，有啥想法你就直说呗，看我俩干嘛？”
玲讪讪一笑，说：“那我就说了啊，我觉得我们讨论了这么久，都忽略了一个人，就是雨。就因为雨不是公众人物，所以大家都主动忽略了她在这个事件中可能起到的作用，也正因为她是普通人，那在田恬、凌晞和孙雨之间，孙雨肯定就是那个最弱的弱者，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事件里，她其实也是受伤最重的，不仅身体被田恬的车撞了，而且，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被撞没了，还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这个伤害对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生无法弥补的，严重到甚至可能田恬的自杀都无法与之比拟，根据大众谁弱同情谁谁惨谁有理的原则，这件事情中，最有资格谈原谅的，其实是孙雨。我觉得，如何能让凌晞在这场可能的负面舆论风波中立稳脚跟不被带偏，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坐实田恬的施害者身份，当然她本身确实就是，我们还要继续强化她对孙雨以及凌晞的伤害，她的死是自己良心过不去、是对自己的赎罪方式，这样孙雨和凌晞才能站上原谅和宽容的道德高度，所以，我以为要解决这件事情，可能需要孙雨先出面发声，强调出田恬对她们的伤害，然后，田恬和凌晞再一起选择对田恬的宽容和原谅，那这个事情才有可能按照你们设想的这种大爱的方向被大家所接受，你们觉得呢？”
连我都要觉得玲的这个说法无懈可击了，大家更是显然都听进去了，雨低头默想了一阵，然后声音低低地说：“本来我和阳都曾发誓说，这辈子决不原谅田恬，一定要亲手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将她千刀万剐都未必能解得了我们的心头之恨！但，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之前，她竟然自己先对自己动手了，她撞死了我们的孩子，可老天也拿掉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都快要生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讲，这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吧？就这样，她自己也并没有放过自己，拿自己的命来偿还这一切，我再恨她，对她的惩罚，还能再超过这些吗？怕也是不能了吧？”
雨说着说着，眼睛就忍不住红了，眼泪也止不住流了，阳抱紧她要给她些安慰，可自己也是泪欲决堤的模样，雨又伸出手，替阳擦了擦快要掉下来的泪：“其实也无所谓我原谅不原谅的了，田恬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死了，原不原谅都没意义了，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我们不能再让更多人再因为这个事情受伤受屈了，如果表达出这个原谅，能真如玲所说，帮助凌晞姐免于一场危机，我可以的，你们就说我该怎么说吧。”
我想了想，说，这倒不失为一种方法，“从我们新闻报导的角度上来讲，雨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从当事人的角度来讲述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原事件真相，确实很有必要也很有说服力，也是一个其他媒体还不曾做的角度，如果雨愿意，我确实可以做这个采访。”
鑫威的宣传也感激地看着雨，连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此时，玲又说：“可能这个还不够，老刘不是也说了嘛，毕竟这都还是我们这一方在单方面说话，如果，警方或者冯严那边能将田恬患抑郁症的事情曝光出来，或者，就是能从他们那边讲出，田恬是因为孩子没了万念俱灰才决定自杀的，那，我们的责任就能撇的更清了……”
“但，”
一直没说话的凌晞这时开口了，虽然声音很弱,声音里的疼，却异常清晰：“你们不觉得，这对田恬太残忍了么？我们真的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就没有其他对大家伤害都更小一些的方式了么？”
我们都沉默了。
沉默中，有人的微信接连嘟嘟嘟地响了起来，不，其实是好几个人的微信都来了信息提示，其中有一条是老刘发给我的，老刘发给我的其实是一张截图，截的是一段微博，微博的主人，竟然是田恬，而发言的人却不是田恬：
“我是冯严，我一向不用微博，但是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令我身边曾经最亲近的人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懦弱和疏忽造成的，我已经伤害她们至此了，也自感不能再让无辜的人继续蒙受伤害，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借着我妻子田恬的微博，向大家澄清一些事实：
1 我的妻子田恬，三年前已经检测出患有抑郁症，但由于我工作太忙加上生活过于随性，对此事掉以轻心，一直疏于对她的关心和疏导，致使她的抑郁症日益加重，直至经常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
2 田恬因为情绪失控，于华影奖颁奖典礼当晚开车对凌晞及其工作人员进行冲撞，致使凌晞昏迷，孙雨流产，事后，田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尤其当她得知孙雨流产之事，更加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原谅，终日神思恍惚，终于导致自己在家中失足摔倒，并因此小产，精神因此更陷入崩溃；
3 还是由于我的疏忽，在田恬流产入住医院之后，我没能看好她，致使她在上周五夜晚自己出了病房去找了凌晞，并最终跳楼轻生；更因为我的疏忽，我没注意到田恬在去凌晞病房前，其实有给我的邮箱发了一封遗书，但我直到她去世三天后才看到这封邮件，我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不是给我发微信而是发了邮件，如果我早看到这封遗书，或许我就有机会挽留住她，但或许，她就不想让我第一时间知道她要自杀。我是真的令她失望到不肯再给我任何挽回她的机会了吗？
今日已是田恬头七，斯人已逝，我也无力回天，除了痛惜，我更痛恨自己，我一生自诩热爱艺术追求艺术，认为生命中除了艺术其他都是小事，却最终令我身边最好的艺术家都先后含恨离我而去，我的艺术原来只是空中楼阁，我的生活却因为它屡屡土崩瓦解，我还配再去谈论所谓的艺术吗？我想，我的余生都将去反思这个问题，都将在悔恨与遗憾中度过。余生，我想我都无法取得田恬的原谅，也无法再继续曾经跟她共同的事业，但我真的希望，在天堂的那头，她已经原谅了她自己，她的内心终于可以平静了。田恬说，原谅才是人生最难的艺术，如果还有机会再与她天国重逢，我希望，我能有机会与她共同完成这项艺术。
愿她安息。”
冯严用田恬的大号发出的这条微博里，还附上了田恬的病历，以及她发到冯严邮箱里的遗书，遗书上，田恬是这样写的：
“我这一生，都活的自负且骄傲，可后来事实再三证实，我的自负原来都是空中楼阁不堪一击，而我唯一可以自我缔造的骄傲，也被我的自负摔的碎成一地，再无一线生机。自作孽，不可活，我除了陷入日益深重的自我抑郁，却也委实怨不得别人，我只遗憾：当初跟你的时候，是被你的艺术家气质迷住，想眼着你一起做艺术，可你的艺术终究也成了我一生的迷障，你一直都说，我的心背负太多，我的姿态不够轻盈，离你心目中的艺术总还差着那么一点，那么，现在，我想尝试彻底卸下从心里到身上的一切背负，我打算最后再表演一次，你看，我这次的姿态可够轻盈，可够艺术？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原谅我，反正，我没法原谅我自己，我发现，原谅，才是人生最难的艺术，而我，穷尽一生，却连它的边都没摸着。现在，我打算再去摸一下，你能否告诉我，这次，我摸着了吗？”
病房里，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吸了一口气，还有人泄了一口气。有人面面相觑，有人默默饮泣，半天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先说些什么。这时，老刘的微信又来了：
“原谅，多美好的字眼，让他们说的如此令人绝望。你不觉得，咱们该说点什么么？”
于是，我跟老刘商量，决定这一期推出一个关于田恬之死调查的特别专题，主题定位于“抑郁症，演艺圈的隐形杀手”，我们从田恬的遗书开篇，首先明确讲出了田恬的真正死因是基于抑郁症，并由此引出了这些年里演艺圈被证实过的更多的抑郁症患者艺人们和他们的遭遇，通过一系列摸底采访，呼吁大家正视抑郁症已经成为演艺圈最大的健康隐患，同时我们也发动全体同事，分头紧急采访了一些生活中的抑郁症患者及相关医师，呼吁大家共同正视这种疾病，对于那些抑郁症患者，尤其是身患抑郁症的艺人明星，多一些理解与宽容，尽量避免让田恬这一类的悲剧再度发生，这也算是我们身为媒体，针对这一悲剧事件可能给大家的一些正面引导吧。
而这个专题的第二主题，我们就直接引用了田恬的那句遗言“原谅，真的是人生最难的艺术么？”这里，我们就主要用到了凌晞和雨的采访，文章中我写到：
“通过对凌晞的采访，我们得知，田恬在与凌晞最后的谈话中透露出，她这一生最大的纠结和悲剧在于，她曾经不肯原谅别人，更不肯原谅自己，也因此认为自己无法获得别人的原谅，这应该是她走上绝路的根本原因。但通过田恬生前最后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到，这两个大多数人都认为根本无法相互原谅的人，最终达成了和解，拥抱在了一起，只是这样的和解和原谅，凌晞说，来得还是太晚了一些，最终还是在彼此的人生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遗憾，她接下来的人生中，都会永远因为这件事情而自责。”
雨则是自己写了一封信发给了我们，这封信，她说是写给那个“不肯原谅的自己”，信中她说：
“我一度以为我是无法原谅的，我最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身为一个女人，我两度无法保住自己的孩子，连一个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一而再地断送了，我当然也曾觉得我无法原谅田恬，但后来当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了，并且也无法原谅自己，最终选择用生命来终结遗憾，她的生命是终结了，但遗憾也会因此终结么？活着的人会被这个遗憾折磨的更加遍体鳞伤！
这段时间，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们都因为我的这点不肯原谅，在我面前活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不原谅，就是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那些关心和爱着我们的人，让他们的一生因为我们心里的那点不原谅而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我们的孩子已经去了，田恬也已经去了，我们还要让更多的人都因此而过不下去了么？
我写出这封信，不为别的，就为了放过我自己，也放过我身边的人，让我们都还能有更大的勇气，更好地活下去。我们终结不了已然产生的遗憾，但我们可以试着避免更多的遗憾再度产生，不是吗？”
过了几天，还是有演艺界的同行帮田恬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追思会，并邀请凌晞出席。凌晞的身体还很虚弱，我们也都不建议她直接去到现场，而是提前录好了一段视频在追思会上播放。视频中她宣布，将联合有关部门成立了一个关怀救助抑郁症患者的专项公益基金，“我尤其希望这个基金，能够切实帮助到我们这个行业里的那些受抑郁症困扰的同行们，除了提供相关的心理咨询、药物救助外，我其实更希望的是，籍这个基金，能把我们这个行业里能团结到的人和心团结起来，互相为大家努力多创造一些可以打开心扉，打开生活困境局面的机会，让更多人能够更轻松地活下去。”
同时凌晞还宣布，基于目前的身体状况，会暂停一段手头的工作，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重返工作岗位。
事情总算暂时这样平息下去了。而我们也都知道，这个事情很快也就会平息下去，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演艺圈的事，对于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固然是正事，对于更多的普罗大众而言，始终都还只是闲篇，演艺圈永远还有新鲜的事情发生，悲痛和愤怒都只会是一时的，虽然它肯定会留下某种程度深浅的记忆，基本上也都是说翻过去了就翻过去了，除非还有下次再翻出来的必要，但在下次到来之前，谁又能想得到呢？
就像我们谁也没想到，雨那个有一搭没一搭的公众号，竟然因为田恬的这个事情一下子火爆起来了。雨说她也是那天在病房呆的实在无聊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公众号，再打开，就发现一下子多了好多评论留言，很多人都在同情她的遭遇，鼓励她更坚强，也有不少人在盛赞她的宽容，称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称被她的那封信鼓舞了，其中更有不少人，不止是同情或者盛赞，更是纷纷要买雨在公众号里推荐的那些个美容单品，雨说，她本来就只是弄着玩的学人家带个货，这下，竟然供不应求了？
“是的，雨姐的那个面膜真的好用，我身边好多人都买了。”雯雯跟我说。
我也是没想到，雯雯后来自己又跑过来找我了。那天她留下一张纸条后，就再没有联系，我这些天也是为了田恬凌晞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的，也是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其实在心里也觉得，那晚的事情，不过就是又一次的萍水相逢过眼云烟，更何况我俩之间也根本没算发生了什么，尽管她都跟我回家了。
但就是有一天傍晚，我刚从外面采访完回到家，正琢磨着晚上凑合吃点啥呢，我收到了雯雯的微信：“在家呢？吃了吗？我就在附近，要不我找你去？”
我说好，那正好一起吃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