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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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今序挣开毕时谕的手，朝最近的侧门疾速跑去，他要追上男孩，这次不会有谁再抛弃谁。
“上校，我要离开一下。”
初今序的温度骤然离远，毕时谕回过头。
“……”
宴厅的灯在眼底摇晃，人来人往擦着肩侧而过。有人走过来行礼问：“上校，您有时间吗？”
毕时谕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
“公爵想请您过去坐坐，祝贺您今天被授勋。”
“很急么。”
“啊？不急吧，但好像也有点急……”
毕时谕淡然道：“急也没用，我不想去。”
“啊……哦哦，那我去拒绝了，等下回……”
“把我上面的外袍拿下来。”
“哦哦……好……”
那人一擦汗，脚底打滑地就往楼上飞驰，从楼梯往下看，上校正扭头看着侧门，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当他以螺旋般的速度把长袍送到毕时谕手上后，后者又站了一会儿，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从侧门离开了。
外廊又空又长，此时已值深夜，但初今序知道米在等他。自己的心跳与眼前的黑暗重叠，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雨夜的声音。很快，衣物细碎的动响出现在前方。
初今序慢慢停下脚步：“米。”
米站在长廊正中间：“哥哥。”
初今序说：“我刚刚在宴厅看到你了。”
米说：“我很久之前就见到哥哥了。”
静默半晌，初今序说：“你长高了很多。”
米说：“对，我长大了。”
“……这场舞会。”初今序向前靠近了一步，心里有很多问题，但最后只是问了现下。
“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
气息似乎往后远了一步，于是初今序不再兀自靠近。
米知道他想问什么：“那天之后我被绑回了乌社，但他们来不及对我做成什么，我也没有受伤。因为他们也像老鼠一样，躲猫抓，我很高兴。”
“……为什么要这样说话？米。”
初今序的呼吸放得很轻，他意识到米和之前相比变化太大了，大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听到前半段时就已经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他心里异常发酸，声音干涩。
“对不起，那天没有在一百秒里回去。”
米毫不在意，继续说：“但是我难过。哥哥，我的心脏，很难过。”
一道衣服摩擦的声音，男孩似乎将手放上了胸口。初今序手指蜷了一下，轻声问：“我没有抛弃你，能相信我吗。”
米没回答，浅笑说：“哥哥，你夜晚看不清不应该追出来的。”
“米，能相信我吗？”
“时谕哥哥也过来了。”
“……”初今序点头，“你认识他。”
“差不多吧，他们那群人把我们从乌社带出来的。他现在在你后面很远。”
高窗照进月光，他不知道米是什么反应，但感受着男孩愈远的气息，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攥的手指。然后转过身，声音正靠近。
初今序对他的呼吸非常敏感，在脚步声踏至自己身前的前一刻，就已抬头出声喊道。
“上校。”
毕时谕止步在他面前：“嗯，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初今序：“不太舒服，出来透气。”
“还要不要回去？”
“等会吧。”初今序低头声音很轻，“上校，我前几天补习史论的时候，一直没想明白一个问题。”
毕时谕说：“你问。”
初今序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抬头看他，只半垂着眼，思考状。一窗又一窗的月光铺进来，将地面分割成明暗，毕时谕静静地等他组织语言，没有催促。
十几秒后，初今序的声音再度响起：“书上说，你们清扫乌社用了差不多三个月，但乌社牵扯的方面有很多，我可以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处理完孩童方面问题的么？”
“也是三个月。”毕时谕淡淡道，“书上不是有写么，你史论补习完好像还退步了。”
不是，不是三个月。如果是三个月这么长时间，米就很难活下来了。那米说的乌社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初今序又问：“一点偏差也没有吗？”
毕时谕道：“你要问什么？”
初今序说：“我只是想，如果乌社拖了整整三个月，为什么不直接对那群孩子动手，为什么要留时间给你们去救？上校，请告诉我。”
外廊静了很久，初今序的呼吸几近停止。毕时谕站在身前，气息那么近，可心思却那么远。望着他紧绷的身形，半晌，毕时谕终于给出了回答。
“其实也不太准确，书上记的只是他们彻底离开乌社的时间，实际要早很多。”
毕时谕抬手，想将他往外廊旁边带，“因为那群孩子有点应激，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愿意跟我们走。”
适应了一段时间。
初今序在他抬手的瞬间就抓住了他的袖口：“上校。”
毕时谕没有挣脱，就着这个姿势应道：“嗯，你为什么声音这么颤？”
“也就是说，你们早就保证了他们的安全，只是三个月之后才出来？”
“对，回去么。”
初今序点头，跟着他慢慢往回走，嗓音带着似有似无的急促：“那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安全的？”
事情有点久远，再加上毕时谕想找个能做参照的时间点以便初今序理解，因此默然了一段路。
在他回想的时间里，初今序又紧了紧手，心跳几乎压不住。
他竭力平复着语气，道：“上校，我想知道。”
“……”毕时谕本能觉得他现在情绪非常不对，皱了皱眉，停下来去看他的脸。初今序没闪躲，或者说根本没在意。
没哭。毕时谕收回目光，说：“宋唯哪天继位的还记得吗。”
“记得。”
“那天的隔一天。”
“隔一天？”初今序再次确认，“真的吗？”
“我好像没必要骗你。”毕时谕说，“后面怎么样我没太在意，清扫乌社调动的人很多，并不是每个方面都归我管。我也只见过那群小孩一次。”
初今序说：“你们很辛苦。”
毕时谕简单应了声，又说：“回来以后他们基本都被人收养了，舞会上那个小孩就是。”
初今序：“他是从乌社出来后，就被莎然夫人收养了吗？”
“是，所以我们有接触。”
这么说，米被带回乌社的第一天，得救了。
第三个月，彻底从乌社出来，然后被领养。
初今序肩膀猛地放松下来，雨夜的声音骤然间远去。
“谢谢你们，上校。”
初今序忽然站得很直，原先清冽的嗓音在此刻十分郑重：“谢谢。”
他原本一整夜都很紧绷，因为和毕时谕相处是一件非常耗神的事，即使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很难预测这个人的下一句话。想试探就试探了，想收敛就收敛了，是弯绕是直白全凭心意，叫人完全无法预料。
极度敏锐的观察力、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以及今晚切身体会的恶趣味……每一项都给人无形的压力，逼得初今序不得不保持警惕。
而此刻是他第一次彻底放松下来，真情实感地朝毕时谕露出微笑，要不是不合时宜，他真的很想行个军礼。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正式的感谢。
“……”
毕时谕看着他，月光下初今序的笑容很含蓄，偏偏眼神又很执拗，带着非常强烈的情绪。
“……”毕时谕没由来地有些怔神，“不客气，这是所有人的意愿，不止是你的。”
初今序自然地接话：“我知道。还有，舞会上那个小孩跳得真的很好。”
毕时谕嗯一声：“确实，比你跳得稍微好点。”
“………………”
怎么能这么比？初今序张了张口，可转念一想，那个小孩是米，输给弟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虽然今晚压抑得他和米都不好受，但至少确认了米平安，平安就好，活着就好，没有受伤就好，其他的可以慢慢解释清楚，还有时间。
负重感减轻了一半，初今序无声地深呼吸几次，终于腾出力气反驳：“失误很正常，上校，我不信你以前跳舞没有失误过。”
“正式场合没有。我没想到你这时候也能出错，初今序，我怕被笑。”
“上校现在在意我出错，跳舞的时候却说第一次很正常，原来是骗我的么。”
“……”
毕时谕没声音，初今序有点难堪，觉得可能有点反驳过头了，生硬地转移话题：“刚刚就想问，上校怎么也出来了？”
毕时谕说：“来找你，之前不是说舞会完带你去个地方么。”
初今序愣忡：“舞会完了么，我好像没有出来很久。”
毕时谕似乎笑了笑：“没完，但不回去也没事，走了。”
才纾解下去的神经又隐隐作痛，初今序尽力冷静下来：“远不远？”
毕时谕想了下这里到陈院长旧书房的距离，回答：“一般，你以前去过。”
“……嗯。”
初今序应完，手指微屈，指尖往前擦过袖扣，触感令他完全肯定了毕时谕的位置，略微走快，与人齐平，“提前离开不会有问题吗，我看好像有很多人找你。”
“只是少两个人就出问题，那也不用办舞会了。”毕时谕没什么情绪道，“找我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想听么。”
“想听能回去听么。”
“不能。”毕时谕坦言，“实在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正好路上无聊。”
“……谢谢上校，但是不用。”初今序心慢慢沉下去，看来今天是非去不可了。
他大约能猜到这个地方有关什么，和毕时谕在图书馆对峙的那天，他就思考过为什么会受人指控，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么想着，两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状态。初今序计划着对策，忽然迎面而来另一道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声音大摇大摆的，闭眼都能从中感受到主人的高兴。
“陆琛。”毕时谕喊停。
正打算溜走的声音主人一惊：“我靠，你俩怎么也出来了？”
初今序出声道：“上尉。”
陆琛一个也没应，满心都是奇了个怪了：“你俩到底怎么出来的？没被堵？这不正常。”
毕时谕说：“差点被堵。”
“那你们还出来。算了，反正你完了毕时谕。”陆琛咧开牙，“今天这场你不能提前走吧，不用担心，我会告状的。初今序也一样，我告两个，你俩等着被鸟队骂吧。”
毕时谕一挑眉，“可以，找个理由把你也带上。”
“……谁要和你们一起挨骂！”
初今序不是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言不发地听着。陆琛催问：“赶紧的，我要走了，你们去哪？”
“上校，我们去哪？”
初今序敏锐地抓住时机，开口跟问。
陆琛瞪大眼：“你不知道就跟他走？我更是佩服得不能再佩服，还有人管你们么？”
毕时谕不以为意：“到了你就知道。陆琛，你再不走就真的和我们一起。”
“不去！”陆琛皱起个鬼脸，“你们上演舞会出逃别拉我下水，我真走了。”
话落那串脚步声再度响起，初今序知道陆琛准备离开了，他目光往下，坠在地面。
毕时谕接着朝反方向走，刚有动作，突然一只手探过来戳了戳他的肩膀。陆琛笑得十分歹气，带着我被耍过你也别想逃的兄弟情谊。
“你东西掉了。”
毕时谕全身上下就拿了件外袍，况且不久前才制裁过他一轮，此刻并不是很想搭腔。对他这套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小把戏置若罔闻，头都没回，随便挥下手表示知道了，带着初今序继续往前。
初今序察觉身边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以为他没听到，因此向后看了看问：“上校不捡吗？”
毕时谕脚步微顿，随之回头。陆琛自讨没趣地已经走远，一无所有的地面，月光铺在上方，虽然没有宴厅的灯照得强亮，但也足够清晰。
他又垂眼看了几秒初今序，后者已经转回了正方向，刚刚那话似乎仅仅只是句提醒。
“……掉的什么？”
初今序撇过眼，为他停下：“你先捡吧。”
毕时谕轻抬手臂，初今序的手仍然放在他的手腕处，仿佛也只是一时没改过来的舞会礼节。
……是故意的。
“不捡，不是很重要。”毕时谕再次带着他走，语气很轻，也很平常，“你的礼服看着确实大了点，下次可以照正确尺码改改。”
初今序不明：“可以是可以，但应该没有下次了，上校。”
“可能会有。你这次跳错有一半是我不排练的原因，有点愧疚，我该怎么补偿你？”
初今序张了张口，一时间想不到回答。
毕时谕垂首头发掩过神情，声音已经有了微哑的趋势。向他发出最后的确认：“刚好我右手这只手镯和你今天的礼服很配，给你戴怎么样。”
初今序侧目，一副观察的模样后说：“不用，上校戴挺好看的。”
毕时谕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有的手腕：“真的么。”
初今序：“嗯。”
毕时谕突然静了下去，继续充当人形拐杖，初今序不为所动，依然盯着路。
“……”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变得很慢很慢，舞会的外廊，空灵又寂静。体温触在毕时谕腕间，他抬手，指腹克制地擦过耳钉。
良久，毕时谕缓缓侧过头。熟悉的看不清，每次见面的恍惚，和总是莫名的滞涩，无边无际的月光里，初今序的脸逐渐与记忆重合。
他喉结滚动，有些说不出话。
隔了好一会儿，黑暗中才再次响起声音。
“我们之前真的没见过么。”
警铃大作，初今序总觉得这次要好好回答。他沉吟片刻，道：“陈院长书房是第一次，军区附近是第二次，严格来说是见过的。上校，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毕时谕轻轻摩挲袖口，心烦意乱，“没印象，你记得还挺清楚。”
初今序干巴巴回答：“谢谢。”
接完话他无端有些发闷，抿了抿嘴，不再去想毕时谕。
又走了几分钟，身边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风卷起两人的衣角。
“初今序。”
“上校。”
毕时谕说：“我送你回去。”
“不是说要去个地方么？”
“不用去了。”
初今序犹豫分秒，结合之前的对话，推测：“……是因为我说想回舞会听那些话？”
他神情谨慎，毕时谕注视他很久，半晌轻笑：“没。所以你要不要回舞会？”
初今序点头，跟着他原路返回，安静了一路。
“注意台阶。”
毕时谕说归说，身形却平稳得不行。初今序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回道：“没有台阶，上校。”
“是吗。”毕时谕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还有一段距离，握紧我。”
初今序手指微动意思了一下，思绪仍然很混乱，这到底准备做什么？临近舞会正门的时候，附近终于亮了起来，他抬眼扫过毕时谕的手腕，不经心地问：“你把手镯收起来了吗？”
“刚收。”毕时谕平静道，“圣迭礼亚温度确实比别的地方低一点。”
“嗯。”
“有点冷是不是？”
“没。”
下一秒，初今序就感到一件外袍笼了下来，看清是哪件后，他很想表现得平常点，但实在做不到，僵硬道：“……上校。”
“只有这件。”毕时谕说，“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应该快结束了，我要去找辽队。”
初今序局促地抬手，想解开衣领，正蹭过毕时谕还未挪开的指尖，只能又紧急缩回。心脏沉重地撞击着，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错愕和紧张，吞咽都有些困难。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艰难地找话：“为什么要做这些？”
毕时谕说：“你不是心情不好。”
“但我还在考察期。”
“考察期就不会冷了么，这么厉害。”
“我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毕时谕平淡道：“谢谢，但授勋的衣服也只是件衣服而已，看没看到好像都无所谓。”
沉默几秒，初今序忽然说：“上校和传闻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感觉很有耐心。”初今序迟疑道，“并没有很冷漠。”
“嗯，还有呢？”毕时谕问。
“但有时候确实，”初今序稍稍侧过脸，不去看他，“确实挺让人搞不懂的。”
“是因为我说带你去个地方，又反悔了么。”
初今序心说我正好不想去，嘴说：“差不多。”
“只是突然记起来点事。”毕时谕打量他片刻，“发现没必要去了。”
初今序没表示，他的脸色本来就因为情绪低落而不太好，这下听得云里雾里更是毫无血色，唰地苍白。
刚刚长廊光暗，还没那么明显，现在就极其清晰。毕时谕上前一步，伸出手。
“你难过的时候，会有人跟着你难过。”毕时谕帮他理正外袍，“我父亲教我的，说给你听。”
说完不久毕时谕转身离去，初今序仍站在原地。
宫殿的大门敞开，风过。
“……我当然知道。”他轻轻说，“因为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
初今序望向窗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