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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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登基大概是近年来最重要的事之一，否则怎么会人挤人，挤得连米这么小的身躯都无缝可钻。
初今序抓住他的手严肃嘱咐：“不要走丢。”
米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哥哥我是饭团！被挤的。”
初今序无奈，但手上微微用力：“饭团是很听话的。所以你要跟紧我，不要走丢。”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四面八方的抗议声里，米眨眨眼，耳边只剩下一些听不懂的词。
“什么是软弱无能、什么是血统低贱？”他听了一会儿，疑惑地问。
“不好的话。”初今序边说边伸手去捂他的耳朵。声音骤然模糊，米安静片刻，突然指向高城：“那就是公主吗？”
又是一个阴天，白墙似乎也变成了灰色，女孩长发的颜色。她低着头，正在护卫军的陪同下走向皇位。
自她露面的一刻起，人群就轰然沸腾，疯了般地往前涌。推撞中，初今序再难捂住米的耳朵，正要收手，米就被隔空飞来的苹果砸了个正着。
“唉！”米捂着脑袋说。
“唉。”初今序揉着他的脑袋说。
空中飞舞着各种物品，鸡蛋烂菜酱油瓶……全都朝着高墙掷去，甚至有人叫嚷着要爬上长梯。
“滚下去！下去！我们不承认！”“帝国不需要一个软弱的公主！”“帝国终于要完蛋了！快得很的事！”
………
“这就是登基典礼吗？”米舔了舔嘴唇，事不关己似的，“大家都在骂人诶！”
“嗯，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那些话你不要学。”初今序皱了皱眉，想给他腾出更多的空间，于是奋力向后退去。
他们此时的脸色相比之前要健康不少，三年的流浪虽然辛苦，可心存牵挂后人也似乎变得更有温度。只是身体仍然瘦得清奇，手肘骨突出得和个尖锥子似的，再配合初今序这一退，尖锥子直扎一个人身上。
“不长眼的瞎子！见人就撞是吧！晦气！”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初今序立刻回头。
暗沉的天空，似乎要下雨。
他的视线往上，男人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眼神愤怒得似乎要将人吃掉。
男人恶狠狠地朝他呸了一声，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跳过他凝滞着，然后不自在地看向高墙。
——就是这一瞬间的诧异。
初今序若无其事地扭过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米的后背。
肩上的手愈发沉重，米的衣服被攥得死紧。男孩困惑地抬头，只发现初今序抿紧的唇角。
“哥哥，怎么了？”
“没有。”
初今序平息着心跳，将他的脸重新扳到正方，继续望着上面的人。
不久后，一个同样烟灰色头发，被称作皇储的人，宣布帝国第一任公主正式继位。
再不久后，一个蓝瞳的人向女孩行了最高军礼，说自己和军区会永远效忠帝国。
最后，一个头发翘起的人，代替家族签定了产业链的承诺书。
这一幕让初今序想起了老师曾说的那些话。正当他回忆时，身后的人群猝然被破开一条道，男人离场了，硕壮的身躯硬生生撑开路人。
“……”初今序分给其一个眼神，随后碰了碰米的脸，突兀地问：“你腿还痛吗？”
“不会痛。”米跳起来证明，丝毫不知自己落地时一瘸一拐的模样有多明显。
四面八方都是人，谁也不会在意谁。越过身边的人群，驻守军的视线如网般在攒动的人头间收梭，皮靴声在远处响动，例行检查时不同于以往的强度……如此种种细微的调动，他在军事组织长大，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
指尖无意识地按住掌心，初今序低头，不安又笃定地想，撞上上面对乌社出手的日子了。
不知不觉间，乌云弥漫。
民众们不再堵在一块儿，登基典礼也接近尾声。大家避雨的避雨，回家的回家，场地不出几分钟就被清空。
初今序牵着米融入流动的人群中，最后来到一个地方坐下，他无言地揭开男孩的裤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绷带。
“哥哥，在干什么？”
初今序用嘴咬着外壳，一把撕开绷带，干净利落地给他绑上。
“跑。”
不出意外地，下起了雨。
雨声渐密，却遮不住那些脚步声。乌社的人逼近的气息格外浓烈，斩草除根是他们对待逃跑的孩子的一贯原则。
初今序抱起米，无视男孩的挣扎，直接将他藏进了酒窖角落的木桶里，这个心底认为最封闭也最安全的位置。
望着男孩那双眼睛，初今序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米，告诉米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典礼上。告诉他说是我15岁该死的同情心害了你，说或许留在乌社才是对的。
告诉米说对不起，当初不该带你走。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所以最终他只是抵着米的额头，听着米的声音。
男孩的手指死死抠住桶沿：“哥哥，数到一百……你就会回来，对吗？”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每次初今序有事要离开，不方便带他时，就会让米数数。以往都是万秒起步，而今天他却固执地要自己答应一百秒。
初今序猜他一定感知到了什么，毕竟米是个聪明的小孩。
“会回来，数到一百下。”初今序喉结颤了颤，将身上的所有东西塞给米，“数慢点，不用怕。”
他的手掌抵住米的胸口一推，米踉跄跌坐，木桶盖砰地合上。转身时初今序听见身后传来小声的“一、二、三……” ，然后渐弱。
——乌社的人刀锋划过肋下时，他想起的也是米数数的声音。这个总把“九十七”念成“酒气”的孩子，其实清醒得可怕。
往日的万秒约定被压缩成短短百数，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
黑夜中他看不清乌社的踪迹，只能凭本能躲避和回击，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虔诚地希望周围再黑一点、再暗一点，这样就不会有人分清他和米，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个替代品。
怀着这样的希望，在泥泞中挣扎，头重重地砸在雨地上，喉咙被掐出窒息的呜咽，肩胛骨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地面，有点痛，很痛，非常痛。
从前在边境被规训出来的招数，这次终于用对了地方。他死咬着牙，防止自己晕过去，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眼眶，流出来的，是泪水。永远……要给自己留……第二手准备。
慢慢地，他握上了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雨滴悬浮在空中，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恍惚间，似乎每粒水珠都映着米数数时鼓起的脸。
数到九十七的时候，木桶开了。
一只手伸了进来，手臂上乌社的纹身太过熟悉。米把不倒翁藏进怀里，赤脚在雨中哭喊，雨幕中，军区行动的剪影穿梭在各街小巷。
他们只是很平凡的孩子，无法预料乌社和帝国的明争暗斗，也无法得知他们出现的时机。
陈卓旻找到人的时候，只看到满地的血和乌社成员。初今序也倒在其中，握着匕首，脖子乌青，没有站起来。他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只沉声道：“回去吧。”
于是初今序静了很久，抹了把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陈卓旻跟在他后面，没有问他去哪。
最后他们跌跌撞撞来到一个酒窖前，那天初今序从第一个木桶翻到了最后一个木桶，来回摸索了几十遍，最后陈卓旻攥住他的手，再次劝道，回去吧。
帝国从来没有下过这么沉重的一场雨，沉重到让一个向来坚韧的孩子跪下。
初今序久久没有出声，思维似乎也被浇迟钝了，过了很久很久，才迟迟地点了头。
被带回去的路上，听着周围有序的队列声，他又想起了那些不断辗转的日夜。记忆里他们牵手走过无数工厂，偶尔会吃烤肠，还会捡大家不再看的报刊。
他们奔波在路上，曾经听过很多故事。
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哥哥某天在一个角落捡到了弟弟，此时哥哥正是心比天高，无所畏惧的年纪，于是自告奋勇地说走！没人要那我就带你浪迹天涯！
他们学着童话书里勇士的模样，把流浪称作逃亡，把颠沛流离视为长大的必然。有天哥哥像个土匪头子，一脸威严地发号说，今晚我们饿肚子！弟弟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弟那样跳起来，积极响应说好诶！饿肚子！
当然了，偶尔也会有小屁孩趁土匪头子不在，来逗弟弟玩，把弟弟玩得那叫一个眼泪哗哗，嗷嗷乱躲。
哥哥就先把小屁孩揍一顿，再把弟弟揍一顿。弟弟哭啊哭，于是看见哥哥大夜晚发神经把自己也揍了一顿。
15岁那年的莽撞，和7岁这年的天真，两颗尚未完全泯灭的童心碰撞在一起，让他们有了大姨大伯口中的，所谓“家”的感觉。
只是哥哥也太过年少，他扛不起自己的责任，也扛不起另一个人的命运。
逃亡的路上，他们看了夕阳，分吃一块面包干，夕阳将两个影子拉长成大人，脚步仍是孩童的蹒跚。
但无论如何，那些温暖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彼此交付出的依赖也从不是谎言。
所以说，哥哥是很好的哥哥，弟弟也是很好的弟弟。
而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是被拖回乌社的第三个月，此时大雨倾盆。
他失去了孩童本该有的嗓音，在初今序给的不倒翁上写着字，一遍又一遍。
他写，哥哥，会抛弃我么？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