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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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比想象中准备得还要隆重。
不仅各方面都开始运置物品，马车也是一轮接一轮地往圣迭礼亚赶，集市上热闹非凡，猫钻进去都得顶满脖子花圈出来。
刚训练完，初今序就被辽居从队伍中扯了出来。
队长把他领到角落，将册子往他手里一塞，说：“去，给陈院长送去。这是庆典需要的东西，他老人家闲，三天两头往我们这儿跑，那就让他带人去集市买。”
“好的。”初今序接过册子后并没有走，而是等辽居望过来时，脱口喊道，“队长。”
“怎么了？”
初今序低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其实他哪能不明白呢？哪能不明白陆琛对辽居的重要性。如果说每个人的心尖上都放有那么几个人，那辽居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就稳稳当当地装着四个孩子。
帝都有很多段广为传颂的美谈，比如享誉多年的“帝国四星体”，不仅是帝国最高实权的掌握者，更是相互扶持情同手足的发小组，陆琛就是其中之一。
再比如四星体的年少时期其实是一场很漫长的雨，十年里只剩下一个人为其撑伞，所以彼此都格外珍惜。
撑伞的这个人就是辽居，四个人说是辽居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现在他和陆琛打了一架，和在人父母眼皮子底下揪小孩辫子有什么区别？所以这声道歉总归是非说不可的，但辽居显然不这么认为。
“我说你这两天怎么总感觉有话对我说，原来还想着这事儿呢？”他伸手把初今序转了个身，“先不说这个，看看你伤好没。”
初今序刚想说快好了，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掀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制止，突然一声巨嗓在耳边炸响。
“看什么？脱衣服吗？我们也要看！”
一直在角落装作等人实则偷听的队友们瞬间涌上来。
辽居唰地就把衣服按下去了，头顶黑烟直冒：“看看看看什么看！滚滚滚都滚！”
鹿觉柃凉飕飕路过：“一队变态。”
“哇塞？！觉柃姐！刚刚是谁先带队不走的？倒打一耙啊，再说了我们都爷们儿！身体长一样看一眼又怎么了……”
他们彼此推搡着跑远，辽居听着他们惊天动地的声响，扶额道：“这群家伙有一天让人省心吗……行了快去吧，他老人家蹲你好久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那我现在就去。”初今序说完转身，走两步又被拽回来。
“等等，没说完呢。”
辽居对小孩心里那点弯弯绕绕摸得一清二楚，拍拍他的肩说：“陆琛是我带大的孩子，但你也是我的学生，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所以比起分个对错，我更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不打不相识知不知道？”
静默半刻后，初今序终于点了头。紧绷的肩线随之放松，然后意料之中得到一句滚吧。
说是蹲了好久，但实际等初今序到的时候，书房只有一位女士在，而陈院长无影无踪。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翻阅着一份文件，仪态端庄。一副发网兜住颈后的咖色花苞头，帽纱遮去半边脸颊。
见他进来，起身率先伸出手：“璐丽瓦，来自圣迭礼亚，很高兴见到你。”
初今序身体前倾，回握住她：“你好，初今序。”
“我知道你。”璐丽瓦的笑容很浅，带着隐隐的调侃，“你和上尉起冲突的事都快传遍整个圣迭礼亚了。”
或许是怕人难堪，她迅速补充：“但你不用担心，大家也只是当作笑话听，没有其他意思。”
初今序并未在意，只是关心道：“上尉他还好吗？”
璐丽瓦张了张口，初今序却没等来回答，因为一道声音从身后切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既不沙哑也不浑厚，来人语调温而缓，声音清而低。
“璐丽瓦，我想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式，如果我能在庆典开始前受伤，那么也就不需要舞伴。”
两道视线同时看过来，那人身形一顿，道：“打扰到你们了吗。”
他穿着一身英挺的军装，脸颊还挂着汗珠。黑发间是暗蓝色的眼睛和单侧耳钉，披肩上身链微微晃动。初今序后退一步，地上两道身影短暂交错，他行了个军礼。
“上校。”
毕时谕动作稍顿，继而应声说：“初次见面。”
璐丽瓦没挪动半分，隔着初今序偏头问：“您的意思是指像上尉那样吗？骨折、失血，然后打石膏……”
骨折？
初今序立即转头，脑海里飞速回忆着那天的细节，但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陆琛怎么会骨折。这么一来，刚刚和队长的道歉就太没有重量了，应该再正式点的。
“没有骨折，只是一点擦伤。”毕时谕看着初今序，轻笑道，“璐丽瓦，能改改你夸张的坏习惯么。”
“抱歉。”璐丽瓦扶了扶帽子，“不该开这个玩笑。”
“没事，是我多想。”初今序神色坦然。
紧接着璐丽瓦肃了肃神色，说起了正事：“上校，我对您不想跳舞的心情表示理解，毕竟如果您小时候不逃那么多节礼仪课，现在一定是个很优秀的舞者，也不会被罚背那么多书。”
“你的记性总是很好。”
他拐弯抹角得过于明显，初今序不由得侧目。
璐丽瓦莞尔，继续说：“总之我不认为会有人相信您在边境没受伤，回来却受伤了的这种理由。”
“那像以往那样也不行么？”
“我倒是很荣幸再次成为您的舞伴，不过，”她扬了扬了手里的资料，“上校，我也是很忙的。”
“所以您还是另寻他人吧，如果不是今年我忙得发昏，会很愿意像以往那样帮助您的。”璐丽瓦真情实感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除此之外，您早上让我叫的医生我已经带到了，请随我来。”
璐丽瓦说着，和初今序道了个别，就领着毕时谕急匆匆地离开了。
十五分钟后，皇家庭院。
“进来吧。”
毕时谕说完，接过医生手中的医药箱，侧身为他让了路。医生忙点头道谢，一进门便朝里面的人行礼，陆琛拦住他：“不用拘束，赶紧过来看看我还能活几年。”
“诶，好的、好的……这么严重吗？！”
医生惊飞半条命，丝毫不敢怠慢，仔细一看才松口气，“不是很严重，上尉。您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所以我再替您换一下药就好。”
“别废话快过来，我怕痛你下手轻点。”
毕时谕将药酒一一摆至医生手边，随后在沙发坐下，刚抬眼就对上陆琛幸灾乐祸的目光。
“你完了。”陆琛挑眉，“庆典要跳舞，璐丽瓦又没空，但你要是敢逃就等着领罚吧。”
毕时谕毫无波澜：“再罚也不会回学院重修。”
“靠！”这一下直戳最痛处，陆琛揉着胸口痛心疾首，“你赢了，毕时谕，我恨你。”
说完他卸力似的趴在桌上，生无可恋地控诉：“你说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点包容和理解呢？我只是打了个架又不是一把火把学院烧了，直接罚我回学院重修是什么意思？只把学院生当宝贝是吧，怪不得全都想往军区跑。”
“群架。”毕时谕适时补充。
“你不说话会死啊！”
陆琛怒极，抄起旁边的东西反手就砸，结果因为太咬牙切齿，伤口径直绷出了血。镜子分毫不差地落入毕时谕手中，他递回去：“看看你的脸。”
陆琛不情不愿地端详了会儿，然后一脸真挚地说：“好帅。”
“……”
“哈、哈啊哈……”医生捏一把冷汗。
话音刚落，一阵小跑声就窸窸窣窣地出现在外面，下一秒，未关合的门口冒出个戴绿色报童帽，穿褐色小帆鞋的少年人。
是洛卡罗境域的信童。他略有些拘谨：“上校，有您的信件。”
毕时谕当即拆开了封袋，信童拿着信章离开，没走两步忽然下定决心般回头，说：“上校，感谢您平安回来。”
“也感谢你的挂念。”毕时谕颔首。
门一关上，陆琛就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看，嘴里还不忘抱怨：“你知道跟我打架那小子有聪明吗？看着不回手，其实净往尖东西上躲，估计是想让我及时止损，但我脾气上来了哪收得住啊！划得全是血。”
“我原本以为我是上尉他好歹会让着点我，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关键还不像装的，对对，就他，初今序。”
陆琛指着档案上的照片，又扫到寄件人的名字，顿了几秒，“陈院长？他给你寄这家伙的档案干什么……给我看看……嘶！”
肩膀猛的一股刺痛，陆琛瞬间从椅子上弹起，哀怨道：“轻点啊！医生！”
医生却似乎整个人都凝滞了，半晌，从嗓子里压出极为艰涩的声音：“……上尉，您刚刚说他不认识您？”
毕时谕沉默地望向他，陆琛摆摆手有些莫名：“谁知道，开玩笑的也不一定，怎么了？”
“没有，没有，没什么。”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结巴？”
“哈，有、有吗，有吗？”
“你自己听。”
“……嗯。”医生说着，视线不自觉地瞄向毕时谕手里的档案。从他这个角度只堪堪够看到那张照片，其他一概无览，但这已经足够。
那是张极为端正的面孔，眉眼冷冽素净，却没什么攻击性。无论如何都是张能让人一眼记住的脸，因此他绝不可能认错。
……所以怎么会不认识？
他明明曾见过他从陈院长的书房出来，那天风雨交加，天色很快由明转暗，落地窗外雷电惊闪，低密的黑云似要压跨那人的肩膀。初今序走得很慢，空荡荡的长廊回响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是陈院长早已废弃的书房旧址，长廊尽头是一面掉了漆的过往学员名单栏。无数个夜里人们站在那面墙下望着这些名字，期盼能与墙上的四人并肩。
那是帝国的支柱，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天灾也未能摧毁的血脉，是名副其实的帝国四星体。
他躲在拐角平复着呼吸，看见初今序在墙下停留，雨击撞着落地窗，又一道疾电劈过来，赫然映亮墙上四个人的脸。
初今序就这样站了许久，手心持续不断地在滴着些什么，等他走后，医生才走近察看。
是血，他的手心滴了一路的血。
所以，不管怎么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陆琛的模样对吗，总不能选择性失忆吧。
那为什么撒谎？
医生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上校和上尉说了什么已经完全没了心思听。只知道回过神时，上校已经踏出了门。
他踌躇了番，最终还是追了上去。上校似乎走得并不急，不，甚至可以说是很慢，就像刻意在等待什么似的。他又加快几步，伸手去够毕时谕的肩膀。
“那个……上校，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我想可能有件事，我……”
他站在离毕时谕一步之遥的地方，收回手，毕时谕却回过了头。
从庭院出来后，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医生长长吁出一口气，庆幸今天没有说错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上校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不冷不热的，完全低气压啊，果然还是说错话了么……？
“不管了。”他如释重负地拍拍脑袋，沿着齐整的草坪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心花园。这边大概刚被园丁打理过，地面还有喷泉的积水，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男孩。
黑马甲，白衬衫，再扎条小领绳，总是一个人坐在喷泉的池台边，短西裤下的一双腿笔直如铅。手里永远握着个不倒翁，上面涂满的图画已经乱得看不清。每次见到他就会露出笑容，而今天似乎笑得格外真心。
他在男孩身边坐下，“怎么这么高兴？”
“因为哥哥来啦！”男孩弯着大眼睛抬头看他。
他愣了一下，徒然生出一隙异感，小孩之前从未叫过他哥哥，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这么一声难免有些不适应，他不太自然地扯出个笑脸，手放在男孩头上揉了揉，用所谓哥哥的语气说，“那哥哥下回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然而男孩并未再说话，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他的腿晃呀晃，半晌跳下了池台边。
“我见到哥哥啦！”
他第一次看见男孩笑得那样烂漫，黑皮鞋踩在透明的水面上，转圈圈时有如在宴会厅跳舞，雀跃得宛若精灵。
咚——咚——咚——
暮钟敲响了。医生急匆匆地背上药箱，临走前又看了男孩一眼，男孩依旧拿着不倒翁朝他微笑，然后很轻地说了句再见。
紫藤萝在周围蓬曳，圣坛的高空鸽群盘旋，灿烂了整午的太阳终于在傍晚黯沉而下。
信童踩着褐色的小帆鞋跑远。
帝国的雨季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