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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日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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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终于在这一日如期而至。
天气并不算最好,晨起云层翻涌,像是压了一整夜的阴沉都要一口气倒在这一天。
可等辰时一过,天光却倏然撕开了口子,灿阳洒落,照得京中皇城如春水初融,满目流金。
公主府外,早早就有来自京中权贵世家的马车排开了长长一列。
不止是少年公子、适龄才俊,连些老成持重的世家长辈也纷纷亲自随行,以示重视。
这场春日宴早在一个月前就放了风,说是公主设宴赏花,实则人人心知肚明,是为公主选驸马打前站。
一时间,京中风云骤起,凡有子弟年在二十上下、尚未婚配,又家世清白者,皆跃跃欲试。
最先抵达的是齐国公府的三公子沈之砚。
沈家祖上几代军功赫赫,虽如今在朝中不过掌兵权一角,却因其出身与当今圣上有些远房亲缘,加上沈三公子自身文武双全,才名在外,一向是诸多闺阁口中“若不是谢临,便是沈之砚”的人选之一。
而紧随其后的,是太傅李家嫡孙李翊。
李家是典型的士族,祖上两代都是帝师,到了李翊这一代,虽无功名,却也年纪轻轻便中进士,现任翰林院修撰,才情风骨俱佳。
而让众人侧目的,是温家。
温家本不过是中产之家,却因两代嫁入宫中,温氏嫡女温芙音曾是先帝最宠的才人,温家如今的两个女儿一个封才人,一个嫁入王府,如今也势头正旺。
温家的嫡子温瑾言,是京中数得上的美男子,风流倜傥,有些轻浮,却也善于言辞,若非萧令容素来对轻浮之辈嗤之以鼻,也有人曾私下猜测他会不会是公主的心头好。
除却这几家显赫人物,还有几个新近冒头的寒门子弟,也借机登门,一时间,公主府前人声鼎沸,竟有几分新科放榜的热闹。
而这热闹场景背后,正是当今京中风雨暗涌的真实写照。
萧庭登基已有俩年,虽年轻,却早将朝堂分成数股:一是以谢临为首的帝王亲信,谋略之臣;二是沈、李两家为主的旧贵族派;三则是温家这般靠后宫关系起势的势利新贵;除此之外,还有朝中新科举寒门势力,亦日渐壮大,渐成气候。
而公主——
明昭长公主萧令容,正是这朝堂天平的关键砝码。
她不是普通的公主。
皇后一死,宫变之后,整个皇族几乎只剩她与皇帝萧庭一脉。
宸妃自戕那年她才十岁,白绫从内宫垂下时,她跪在地上,紧紧握着母妃的手,什么都说不出口。
萧庭那时也不过十五岁,冷眼看着太后与大臣们如何以“宸妃谋逆”之名匆匆定罪,三日之内将母妃所有痕迹抹去,连一块碑都未曾留下。
因此他一夜之间脱了稚气,自愿前往西北,站在万臣之前冷声说出“宸妃无罪,孤愿承其过”——
也正是这一声“孤愿承其过”,换来了一纸宽恕,免了萧令容与他一并废黜的命运。
那夜风雪交加,宫灯摇曳,萧令容裹着孝服,抱着火盆中还没烧完的香囊,眼神木然坐在母妃旧居中。
是谢临来了。
他也是少年,身着布袍,谢家也在风雨飘摇,他手中抱着一坛酒,说是他从禁苑墙后掘来的,说是宸妃还活着的时候埋下的,说她念叨着要“等公主及笄,一起喝的”。
那一夜他们没哭,只是一人一口喝着那坛酒。
从那时起,他们彼此成了生命里唯一的旧人。
春日宴这日,是她亲手将那段旧事埋入尘埃,再不提起的开始。
前庭春花烂漫,内苑却仍是素色装扮。
萧令容身着淡青云锦宫装,鬓边只簪了一枝素玉簪,未施粉黛,仍风采逼人。
她缓缓步入前庭,一身雍容,眼神如水,扫过各家世子,竟无人敢正眼与之相对。
萧令容心里却在等一个人。
她不知道谢临会不会来。
萧庭没有拦他。
太医昨日来报,说谢大人病势好转,气息已稳,若一直静养,自然无碍。
但那并不代表——
他愿来看她另选良人。
她的指尖在宽袖中慢慢收紧。
直到一道熟悉的青色衣袍,出现在了她视线尽头。
谢临终究还是来了。
他身着素青常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由小太监推着轮椅而来。虽然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却仍然神情清冷。
他看着她时,没有笑。
可也没有回避。
萧令容在阶前站定,终于低低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
今日这一场春日宴,不管众人怎么看她,也不管朝堂如何变化,她最想见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春日宴设在公主府的西园。
此处三年前重新修缮过,一水绕阶,花木扶疏,地势稍高,可俯瞰府中小湖,春光潋滟中添了几分烟波浩渺的气韵。
众家子弟被引至园中,早有小宫女奉上清茶与精致糕点。
宴席尚未正式开,便有几位年轻人自觉成了主角,三三两两地围聚一处,言语间不乏试探与暗示,皆想在这一场选驸马的赌局里先走一步。
最先出声的是沈之砚。
他一身月白华服,气度温文,眉目如玉,虽年仅二十三,却已有几分将帅之姿。
他斟了一盏酒,举杯向众人作揖:“今日得明昭长公主设宴,邀我等同聚此园,实乃三生有幸。”
李翊端坐于他侧,身着深墨长衫,风骨峻洁,面容虽不算俊美,却极有文士风度。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沈兄说的是。昔日只有宫中节宴方可得见公主,今能于私第一聚,确是殊荣。”
温瑾言轻笑一声,玉冠半斜,开口却是戏谑:“李修撰既得殊荣,不如将才情也献一献,听闻你新赋《春宫燕》连翰林院诸人都称赞,不若今日吟来一二,让我等也听听你是如何写‘公主天姿国色,堪比人间朝露’的?”
此言一出,几人神色微变。
这话若是旁人说也就罢了,可温瑾言偏生是宫中才人温氏的嫡亲弟弟,与皇族间血脉微牵,言语间带了几分不合身份的轻佻,顿时引得李翊神色一敛。
“温公子若喜,改日我当奉上全赋。今日春光正好,不宜扰雅。”李翊轻轻推盏,面不改色。
温瑾言也不恼,歪着头看向另一侧一直未言的顾长昭:“顾三郎倒是沉得住气。你这南渡而来的寒门清贵,今日怎不表表志向?”
顾长昭本是吏部尚书新扶持起的一系代表,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少年清峻,因才学出众方得一路推举,年仅二十便被举荐进京。
他眉眼清朗,语气也极平:“我自知不足,能受邀入公主府,已是侥幸。春日宴本是赏花之会,怎好自荐献媚,惹人笑话。”
“你这话倒是学得快。”温瑾言笑得意味深长,似带三分嘲讽:“这套话,我当年也说过。”
“温公子比我聪慧得多。”顾长昭并不迎战,只是淡然颔首:“但我听闻公主最厌旁人卖弄。”
“卖弄与真才实学,终归不是一回事。”李翊忽而低声一句,眼中却掠过一丝凌厉。
他这一句话,既是回应温瑾言的调侃,也隐隐替顾长昭解围。
一时间,几家子弟之间的火药味便浮现了些微。
沈之砚一眼看穿,便笑着圆场:“既然诸位才俊齐聚,不若待会儿各呈所长,不拘诗词兵法棋艺,好教公主殿下从中赏择。”
“沈兄此言在理。”李翊点头,目光也随之一转,淡淡扫向园中高台尽头。
那处台上,正是明昭公主设座之所。
她尚未现身,帘帐内只可见素影一抹,似是静坐品茗。
而她身旁——便是谢临。
那位如今再不执政事、再不著朝服、病势沉沉、却仍压过诸人风采的谢家谋主。
他静静坐在那张轮椅上,面前无酒无盏,只淡淡垂眸,似未曾听见下方众人一言半语。
沈之砚眼神微动。
他知道,今日这场宴会,表面上是选驸马,实际上却也是一场朝局重排。
萧庭不会轻易许婚,但若有一人能得萧令容亲近,就能在朝堂再分出一股新势。
而谢临的存在,才是真正令人忌惮之处。
——公主不选驸马,只愿谢临一人,此事京中虽未明说,众人却心知肚明。
可他病体如此,早已无力辅政,若不能被册封为驸马,又何以立足?
谢临仿佛察觉到什么,忽而抬头,目光从沈之砚脸上掠过。
只是短短一瞬,沈之砚心头却蓦地一沉。
那目光不似病中之人,反而如山雨欲来,寒意森森。
高台帘后,萧令容微微偏头。
“你听见了吗?”她问身侧人。
谢临喉间一哽,咳了一声:“听见了。”
“他们在争我,”她笑了笑,眼神清淡,“你说,我该选谁?”
谢临指节慢慢收紧,半晌才轻声道:“你想选谁?”
她摇头,目光落向台下沈、李、温三人身上,片刻之后低声说:“我谁都不想选。”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他,声音极轻。
“但你……又不肯留下。”
谢临抿唇,不语。
风吹帘动,庭前花开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