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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女儿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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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春日将近。
御花园里已是成片嫩绿,玉兰含苞,杏花吐蕊,哪怕晨风还凉得透骨,也遮不住一股子暖意悄然破土。偏殿里却格外寂静。谢临坐在屏风后榻上,低咳不止,唇色苍白,发梢都湿了。
萧令容来的时候,身上裹了一件烟青色斗篷,一进殿,便带进了一缕夹着春泥气息的风。
她没说话,只朝榻边走过去。
谢临一眼就看见了她怀里抱的那个瓷坛子。
坛身用红布封得严实,底下沾了泥,缠了草须,明显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他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他们当年一起埋下的女儿红。
那时候谢家还未出事,沈家和谢家甚至还隐隐有了默契,想要在她及笄的时候让两人订婚。春宴归来的路上,她拉着他偷偷去了御花园最僻静的一角,笑着问他:“若有一日我们能成亲,你想喝什么酒?”
他没说话,她却一脸认真:“我埋一坛,到时候咱们自己喝。”
他记得她那时眼睛亮亮的,手脚笨拙地刨土,像个偷酒的小姑娘似的,最后衣裙沾了泥,坐在草地上还在笑:“不许骗我,不许背着我偷酒。”
那是他听过她说得最天真的一句话。
他那时只是笑了笑,没回答。
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她竟真的还记得那坛酒。
“我去挖的时候,花还没开。”萧令容轻轻放下酒坛,眼神落在他指尖。他手背青筋突起,袖口下是一截骨节分明却略显纤细的手。
“你说得对,酒埋久了,味才沉。”
她小心地解开红布,拿起匕首划破蜡封,一股陈年的酒香混着泥土气息溢出来。她找了两个杯子,一只递给谢临。
他没接。
“你知道我不能喝。”他声音低哑。
“我知道。”她低低一笑,给他倒了一杯,又自己斟了一杯,坐在他身边的绣墩上,抬头一口饮尽。
“这坛酒是我选的。你那时候说我贪甜,我就偏不选花雕,挑的偏是这坛女儿红。”她说着,笑意轻淡地晃着酒,“你知道吗,这种酒,只有娘家人给女儿备的。”
“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好了,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要嫁你。”
谢临看着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却没发一言。
“我那时候多天真啊,”她又喝一杯,酒色清澈如琥珀,她喝得快,咽得急,喉间泛起一丝哽意,“以为只要你还在,就总有一日能等到你来娶我。”
谢临轻声:“令容……”
“后来你倒是回来了。”她笑了,“可你回来,不再是那个谢临了。我也不是当年的萧令容了。”
她再斟一杯。
谢临伸手去拦,被她轻巧躲过:“你让我喝完。”
她望着他,一口一口饮下,像在完成什么仪式。
“我不等了。”她眼神微红,望着他,“你再也做不了我的驸马了。你现在是朝中谋士,是陛下的股肱,是谢家翻案后的清誉代表,是整个朝堂盯着的风口浪尖。”
“你不能娶我。”
谢临闭了闭眼。
他没法反驳。
“我知道。”她轻轻笑,“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呢?”
“是我命不好。”
“我偏偏喜欢你。”她说这话时,手指紧紧扣着酒杯,唇角轻颤,“你若没病,没冤,没这满身的负重……我们可能是成的。可你偏偏是你。”
谢临看着她的背影,被阳光拉得细长。那一刻,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十年光阴,再也拉不近。
她喝到第七杯时,眼尾已经泛红。
“殿下……”他喃喃出声。
她像没听见,忽然站起来,将最后一点酒倒进杯中,递到他面前。
“你说你不能喝。”她笑了笑,“可这一杯你得收。”
谢临看着那杯酒,久久未动。
她手稳稳托着:“不喝也没关系,你放在身边。哪天你想起来,就闻一闻。”
“那是我埋下的酒,也是我埋下的心思。”
“我如今,把它送还你。”
她说完,抬手轻轻将酒杯放在他榻边桌上,裾摆一拂,起身就走。
谢临想开口,喉间却一哽。
他甚至想伸手去拦,却终究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没发出一声。
她没回头。
那日后,萧令容再未进宫。
而那只装着半杯女儿红的杯子,却一直留在谢临榻前,谁都不敢动。
春宴临近,风暖渐盛。
谢临咳得越来越重。
每当夜里他惊醒时,常会下意识看一眼那只杯。
他曾有无数机会捧起那杯酒,将她的执念收下,将她从这相思里解脱出来。
可他终究没有。
他知道,若真有来世,他定还是会答应她那一句:
“我偏要嫁你。”
——可不是现在。不是这一世。
他还欠她太多,哪敢收下她这一杯旧情。
春日宴前一日,天色阴沉。
午后不见日头,天幕压得低沉,连院中杏花都仿佛不敢舒展,粉白花瓣收拢枝头,像极了一个将醒未醒的梦。
萧令容站在宫门前,披着一件素色狐裘,神色静静的。
她没有提前递牌子,没有叫人通传,就那么站着,像早就预料到谢临会在今日见她,像她每一次想见他,都能见到。
太医院那头刚替谢临施完针灸,他靠在榻上,发鬓微湿,身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又是咳得厉害。
太监小心地传话:“大人……公主在门外。”
谢临一怔。
良久,他点头:“请她进来。”
她进来的时候,一步一步,缓而从容。
像是一步一叩,走在自己设下的局里。
他撑着身子坐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又像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萧令容站在榻前,手里没有带什么,只一双手空空的,藏在狐裘袖中。
“你好些了吗?”她声音温和,听不出起伏。
谢临点头:“大夫说旧疾未发,只是春气乍暖,湿寒未退。”
“那就好。”她点头,顿了顿,眼神终于落到他脸上,平静问道:
“你上次跟我皇兄回宫,我不怪你。”
谢临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未出声。
她眼中仿佛有波动闪过,但她没有低头,也没有转身逃避。
“我知道你为何走。”她轻声,“他是皇帝,是你多年好友,他叫你回去,你不能不去。”
“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困在你身上,怕我为你坏了名声,怕我守着你一人到老。”
“我不怪你。”她缓缓说,“可我再问你一句。”
她望住他的眼,一字一顿。
“你要看着我嫁人么?”
谢临的指尖轻颤。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萧令容没有逼近一步,就那样立着,眼底明亮得仿佛能看穿人心:“你要看着我选别人做驸马么?”
谢临喉结滚了滚,手指慢慢收紧。他唇边泛起一点苍白,像是要笑,却笑不出来。
他许久没有说话。
殿中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风吹竹影,沙沙作响。
萧令容轻轻吸气,笑了一声:“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既然默认了,”她眼神缓缓垂下,“那我便真要选一个驸马了。”
“春日宴设的是花宴,可其实是我替自己相看人的场合。”她声音轻如水,却每个字都砸进他心里,“朝中适龄的公子,愿意来的都来了。”
谢临终究还是抬头看她,那眼神里有藏不住的隐忍与苦涩:“你这样……是何苦为难自己。”
“我不是为难我自己。”她低低道,“是你在为难我。”
谢临微怔。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榻前一杯杯喝下那坛酒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她轻声,“我不过是想再问你一句。哪怕你犹豫了,我也认了。”
“可你眼也不抬地不肯喝。”
“我便知道,你这一辈子,是断了这念想了。”
她说完,仿佛耗尽全身气力,闭了闭眼。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轻声,“你安心养病。春日宴你若有空,便赏个脸来。”
她拢了拢裘袖,转身就走。
谢临像是要开口喊她,最终却只是背后撑着榻沿,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直到她走出门槛,他的声音才低哑哑传出一句:
“……若我说,我不愿看你嫁人呢。”
萧令容脚步一顿。
“我不愿。”谢临低头,盯着自己手背,“可我也没法娶你。”
“我这一身病,一身旧案风波,半条命吊在这宫墙里。你嫁我,是下半生都困在一口井里。”
“我不忍。”
“你若选他人,我难受——但我认了。”
“你不选,我更难受。”
萧令容没有回头。
她站在门槛上,风从她身后吹过来,裘裾微扬,像是想飞却飞不远的蝶。
她轻声:“谢临,我若真选他人……你会来送我出嫁么?”
谢临的眼沉沉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点了点头。
“会。”
“好。”她点头,抬脚迈出门槛,“你若真送我一程,我便彻底放下你了。”
她走了,走得决绝。
谢临在殿中,良久未动。
窗外雨落了。
细如丝线,落在春枝新绿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埋酒那年的清晨。
他从来知道,她是倔的,是要不到就宁可一把火烧尽的人。她敢靠着他一个人就去谋划萧庭的皇位,也敢跟着跑来西北。
但他没想到,这一次,她是真要烧了他们的感情。
春日宴的花尚未开全,风却已吹皱了一池春水。
而谢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