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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鸡始乳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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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绅送走狱卒小五,环视狭小牢房。
相较其他牢房,他所处牢房干净干燥,哪怕逼仄,也已能算上等牢房。
他坐到窄小木板床,叹气低喃:“阿林,你可千万要争口气,阿兄这条命能不能留,全指着你呢……”
盛京城,西街一处宅子,院子窄小,木柴堆满墙边,占据院内极大半片空地。
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裹紧身上破絮棉袍,长了冻疮的手宝贝似的捧一沓书,边读书边烧灶熬粥。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
“阿林!林儿!你给娘瞅瞅,这写得什么字儿。”
屋里响起一道妇人喊声,听着年纪不大,约莫而立。
何林扬头,扯着嗓子朝屋里回应:“诶!娘您等一下!我这就来!”
何林往灶膛里塞了两根木柴,小心翼翼将书放在灶上,撒腿往屋里跑。
逼仄的三间木头房不算牢固,也称不上暖和,漏了风的窗子用破布挡住,从里屋往外瞧,能瞧见从屋檐上耷拉下来的茅草帘子。
屋中光线幽暗,桌上的白蜡剩大半截没用完。
因灶膛做饭,连了灶的炕床有些许温度,不至于叫人太绝望。
妇人腿上搭着一条被子,正倚在炕边绣帕子,她手边放着一张纸。
何林低头进屋:“娘,您叫我?”
何夫人停下绣花针,将纸递与何林:“娘听隔壁杜娘子说,往那什么金风楼借钱划算,娘也不认字儿,都是杜娘子帮忙借的,你给娘念念。”
“您借了贷?”何林皱眉不悦,“昨夜阿兄在时您怎么不说?阿兄不是说过,不让您借贷吗?这种东西一旦借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您这把年纪了,这点事也不明白吗?”
何夫人温声:“阿林,你先别气,你给娘念念。”
何林再生气,面对何夫人的软和性子也无处使唤,认命地读给她听。
“建昭十九年腊月二十三日,西街耗子胡同何家借金风玉露楼纹银一百两,月利五分,年利七成八,立字人蓝殊今将田宅地契作保。”
何林没有念完借券,一把将借券扔到炕床上,大声恼火。
“这种驴打滚的契约你也敢签?你知道一个月要还多少吗?你借了一百两,你一个月得还他一百五十两!一年就得还他八百八十两!”
何夫人被这庞大的数额吓得瞠目,六神无主。
“不行,得赶紧还回去……还回去……”
她慌张下炕踩鞋子,抓住借券就要往屋外跑,可刚跑两步,就停在原地,泪流满面。
“怎么了?”何林问。
何夫人抓着借券,哽着瘫跪在地:“没这银子,你往后还怎么读书啊!不、不能还……”
“读什么破书!”何林一拳砸在墙上,“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我以后不读书了,我赚钱养家!”
“不行!不行!”何夫人抱住何林的腿,拼了命地摇头,“读书才有出路,你不能不读书!你不读书,你爹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
“人都死了,管他们安不安心!”
何林扶起何夫人,抢过她手里的借券:“借的一百两在哪里?我去金风玉露楼还了!”
“不行……不行的……”
“我大哥不在,这个家就该我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许插嘴!”何林扯嗓门吼何夫人,“你赶紧给我拿钱!”
何夫人死死咬紧嘴巴,愣是不肯说钱在哪里。
何林别无他法,他与继母共同生活十几年,家里能藏钱的地方总共就几个,他早就摸清了。
不出片刻,何林不费吹灰之力翻出了一袋银子。
“我出去还钱,等还完钱我就去问问巷子尾的林师傅收不收徒,我不读书也照样能养家。”
何夫人死死拽住何林,不肯让他出门。
不过,二人力量差距悬殊,一个是年轻力壮的少年,一个是孱弱的妇道人家,哪里争得过?
何林大步流星出门,关门时,看了一眼灶台上的书本。
他狠狠心,一咬牙,彻底关上门。
转过身,将何家小院扔到身后。
“读书有什么好的?读了十年书,花了几百两银子,一文钱都没挣。呸!以后我何林再读书就是狗!”
金风玉露楼距何家不算远,两条街的距离,走上两刻钟便到。
何林曾路过许多次金风玉露楼,却没有一次踏入。
他仰望硕大的金字牌匾,觑四周往来的富商,嗅浓郁刺鼻的百花香:“朱门酒肉臭!这世道,得是银子说了算。”
说罢,他捏着借券,随来往华衣锦缎的公子哥们踩了进去。
金风玉露楼门外。
轩辕绥仰头望金子牌匾:“俗气。”
亦竹轻笑:“金风玉露楼原叫风月楼,东家是江湖中人,化名樊采白,据说改名是因心上人所做诗词中取。”
【宿主,您猜作诗的是谁?】
“不猜。”
【……没情趣!其实作诗的是苏素以,严谨来说这首诗不是她作的,是她背的。】
“哦。”
【原诗是秦观所作《鹊桥仙·纤云弄巧》,内容是——】
“不想听。”
轩辕绥不爱读书,也不爱听别人诵书,相较之下,她更喜静。
若是凤长朝允许,她可以坐在池子边,看一整日鱼儿嬉水。
只可惜,凤长朝不允许。
轩辕绥脸色愈绷愈紧。
凤长朝,真烦。
“小姐,今个儿樊老板将帖子送到帝师府,恐怕来者不善。”亦竹谨慎提醒。
轩辕绥点头,步子一迈,踏过门槛。
金风玉露楼大堂内欢声笑语,男女相拥饮酒说笑,搭的圆台子上是跳西域舞的窈窕少女,气氛热烈,醉得人不想踏离一步。
轩辕绥不自在眨眨眼,迈不动步子。
“小姐?您怎么了?”亦竹最先发现轩辕绥的不对劲。
和春闻言上前,眸色一紧:“公、小姐,您可是身体不适?”
轩辕绥殷红唇瓣一张一合:“不喜欢,这里。”
众人松一口气。
“小姐身份高贵,自然难与这群平民和妓子共处。”和春宽慰。
“不是。”轩辕绥摇头,“不对。”
她只能觉出自己的不喜与和春所言不同,但让她解释,她说不出。
这时,她想起凤长朝说过——你不读书学习、不张口表达,被人曲解了意思,只能眼巴巴盯着!读!读十遍!
轩辕绥后背一凉,忙将凤长朝甩出脑海。
逼她读书的凤长朝,才不要想。
“小姐,您来啦!快这边请,我家主子正等着您呢!”
人未至语先来。
循声望去,环形楼梯上款步移下一绿衣衫年轻姑娘,瞧着十七八岁,模样清纯秀丽,似一朵荷塘绽放的青莲,只见荷花不见淤泥。
轩辕绥随她上楼。
“小姐叫奴家卿语就好,我家主子说了,今个儿您能来,他高兴,特地备下了您爱吃的糕点,想与您叙一叙。”
“嗯。”
轩辕绥除了是不是“嗯”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卿语纳闷,他家话痨主子为何会有一位寡言到如同哑巴的朋友?
及至三楼房门前,卿语轻叩门:“主子,客人到了。”
卿语正等自家主子发话时,房门陡然打开,露出她家主子那张貌美如花妖的脸庞。
“阿鹓,请你过来一趟可真是不易!”
樊采白模样本就妖冶,一笑更是粲然。
“快进来。房间里备了牛乳茯苓糕和各种新式糕点,尤其备了羊奶羹。”
二人熟稔的态度,叫一众人摸不着头脑。
轩辕绥坐到桌前,亦竹亦步亦趋追随。
他警惕扫一眼樊采白:“小姐,您何时认识的樊公子?公子知道这事儿吗?”
亦竹担心樊采白带坏自家小姐,一张口就抬出了凤长朝。
“十一岁。知道。”
亦竹反应了一下:十一岁时认识了樊采白,凤、呸,公子知晓此事。
亦竹心里泛酸:“小姐是在认识亦竹之前,认识了樊采白?”
“嗯。”
樊采白睨一眼亦竹,妖冶脸庞光明正大炫耀讥讽:“亦公子姓亦,极少见的姓氏,听说南诏国亦姓较为普遍,莫非……”
“樊公子说笑了,亦竹是钱塘梅岑山人。”亦竹不悦纠正。
樊采白敷衍浅笑:“抱歉,地理志读魔怔了,误会。我也纳闷,阿鹓何时去过南诏呢,没成想是误会一场。”
亦竹不觉得是误会,他很清楚,樊采白的种种表现,就是在光明正大挑衅。
大虞与南诏关系算不上好,一个是疆域大国,一个是经济大国,谁也不服谁,亦敌亦友。
若是被污蔑成南诏人,定是要受官府排查,怎么着也得脱层皮!
二人斗完嘴,双双去瞧轩辕绥的反应,想让她做个主。
眼珠子一转。
正瞧见——
桌上糕点少了一半,羊奶羹也喝了半盅,甚至不知何时,多出一碟肉饼。
“阿鹓,这是哪里来的肉饼?”
樊采白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地盘怎会出现肉饼。
轩辕绥啃咬下一口肉饼,抬起头,灼灼黑目盯着樊采白,鼓鼓的嘴巴嚼个不停。
凤长朝教她,嘴巴含着东西说话,视为无礼。
她要有礼。
樊采白等着轩辕绥嚼完,终于听到她的解释。
“路上买的。”
四个字,樊采白等了小半柱香。
樊采白坐到轩辕绥对面,妖孽似的脸庞勾得轩辕绥目不转睛——以至于一边啃肉饼,一边瞧樊采白,俨然将他当成下饭菜。
“卿语,你带她们出去,我有事与阿鹓商量。”
卿语螓首:“是,公子。”
亦竹出声:“小姐,亦竹可要回避?”
“不必。”
和春紧随其后:“小姐,可要和春等回避?”
“嗯。”
和春四人:“……”
“吱嘎”关门声响起,房内只剩三人。
“阿鹓,顾世子绝非良人,他是金风玉露楼的常客,又养着一个外室,那副身子骨脏得神仙来也洗不净!你不能嫁他!”
樊采白沉声,尖锐的刻薄似涂了一层盐的尖刀子。
“若凤长朝不能解决此事,我亦可下达江湖追杀令,将顾循知卷入江湖纷争。”
“顾循知,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