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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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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收拾行李去了巴勒莫,在那里坐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吉儿离开之后,米歇尔遣散了双胞胎的教师们,开始带芬夏熟悉家族的产业。几个月后,芬夏收到了博科尼大学的录取通知。这是一所米兰的私立大学,全世界最著名的商学院之一,也是爸爸和米歇尔的母校。她最终没选植物学,而是选择了攻读艺术、文化与传播领域的经济与管理专业。
一天傍晚,叔叔破天荒邀请芬夏陪他去一个地方。他们驱车驶入山间。春日的空气澄澈明净,山顶上方的天空已蒙上一层金色的烟雾。再过半小时天就黑了。这半小时格外奇妙,周遭的色彩正缓缓褪去、渐趋黯淡,从地上升起的黑暗随之笼罩汽车,最后这黑黝黝的波浪毫无声息地在车内空间激荡,把车里的人也冲进了沉沉夜色。
芬夏忽然觉得,在这半小时里,黑影之中米歇尔叔叔的那张面孔显得更沧桑、更生疏、更遥远,仿佛此刻两人是隔着辽阔的空间和悠悠岁月在遥相沉默。
米歇尔把车停在山顶的一小片空地上。两人走下车。
“天气好的时候,”他说,“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风景。”
天气好的时候,你能看见整座城市,看到埃特纳火山,看到古希腊剧场,看到立在岸边的灯塔。看到整条海岸线,然后视线越过海湾,看到贝拉岛的圆形山丘。俯瞰这一切,好像你能把它们都舀起来,捧在手心里。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在黄昏,”他说,“是你爸爸带我来的。我们看着陶尔米纳的灯亮起,看太阳在海平面上沉下去。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是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们可以拥有这里。”
“你做到了。”芬夏说。
“你爸爸以前说:‘把你的世界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吧,米歇尔。’那时我对他说:‘我想要站得很高,很高,高到我见到的所有一切都那样美丽,那样令人心醉。’现在,我站在这里——”他停住了。
“是的,我拥有了这座岛,我拥有了,一切。”他继续说,可奇怪的是,他的神情并不喜悦,也并不骄傲,他凝视着地中海。芬夏忽然觉得很悲伤,为他感到悲伤,这是她第一次为她的叔叔感到悲伤。为什么呢?对爸爸的回忆奇迹般地锉平了他们之间的嫌隙。此时此地,他们最大限度地真诚相待。
夜色逐渐朦胧,芬夏感到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直到陡峭升起的街道和广场里,那些灯火一片一片亮起,她渴望见到的色彩斑斓、活跃生动的东西开始在她眼前闪耀。在黑暗中突出了一个瞬间,一个画面,她看见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她身边,清晰得如同镜中倒影。一个带点桀骜不驯的孩子气,黑头发垂下来,贴在显得过高的额头上。另一个挺拔又漂亮,爱笑的黑眼闪着金光,一双手在黑暗中伸向前方。两个人都光彩照人,仿佛夏夜里成群的白蜡烛在闪光,而他们在对彼此倾吐着什么,脚下的山路像一条乳白色的雾带,一条通往往昔的河。山下的田野和庄园通宵不黑,微风睡意朦胧,海岸线波光粼粼,看不见的鲜花在竞吐芬芳,万物都在从内部发出微微的光亮。
“朱塞佩说,爸爸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喜爱他。”
“古代奥林匹亚诸神,没有谁能胜过马西莫的俊美。”他淡淡道,“但他的风度,他的气质,比他的外表更吸引人。”
他仍然那样怀念他。但这十多年来,他却不曾去找他。芬夏想起前几天看到的那份旧文件。她觉得真相恰如一座陌生的花园,迷魂阵似的令人惊奇,又诧异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双眼,然后抬起头来,直视他的脸:“三天前,我查到了二十年前你们名下的产业。这些文件,如果你不想让我看见,我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些产业,一些灰色地带的产业,见不得光,但利润丰厚——”她顿了顿,“赌场。”她吐出这个词,“黑手党经营的赌场,那些年里,你每年都拿分成。这是你自己的生意,私下里的生意,秘密生意,对吗?”
他一动也没动,芬夏继续说,“我从小就知道,爸爸非常、非常憎恶赌博。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后我才知道,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该死的赌棍,赌得倾家荡产,气死了妻子,丢光了家族的名声,让两个孩子流离失所。那时候,每个人见到爸爸都会说一句:‘瞧,那是赌鬼亲王的大儿子。’”
所以,他怎么会愿意卷入赌场生意?他怎么会容忍他的亲弟弟,唯一的亲弟弟,沾染赌场生意?
米歇尔站在那里,瘦削的脸灰苍苍的,就像惨淡的晨光一样,半长的黑头发也带着同样的灰色。芬夏悲哀地望着他,“我又看到,爸爸离开意大利后,你持有的赌场股份再未增加。五年后,你彻底抛售了手中所有份额。十年后,你把那伙黑手党赶出了陶尔米纳。”
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青年或许会很不服气。开赌场是笔快钱,一笔虽有隐患却诱惑人铤而走险的丰厚投资。他必须瞒着哥哥,正派的马西莫。可当他谎称有一笔国外投资的利润可作为他们的本金,当他看着哥哥因喜悦而发亮的眼睛,听到那句“米歇尔,我为你骄傲”时,毒鸩混着蜂蜜灌进喉咙,他竟泛起一丝隐秘的、病态的狂喜。
马西莫,马西莫,众人捧起的白玫瑰,兰佩杜萨家族完美的继承人。至于米歇尔,孤僻古怪的次子,只该永远蜷缩在哥哥的阴影里。这一次,他却用自己不入流的手段帮到了哥哥,那些哥哥拉不下脸去筹的钱,他弄到了,那个哥哥未竟的振兴家族的宏愿,他正用另一种方式实现。
用骰子的骨血作砖,垒起荣光的城堡。
所以,凭什么呢?凭什么你这么清高?凭什么居高临下地呵斥我?凭什么用圣徒的姿态审判我?
亲爱的哥哥,你真的洁白无暇吗?你难道不是用我的钱——用你口中“肮脏的赌场生意”赚来的钱,买下那些剧院、酒店和城堡,去构筑你的理想国吗?
那个满腔怒火的青年,看着哥哥甩手离去的青年,他不会想到,自此之后,兄弟俩竟再未相见。他不会想到,在一年又一年的财富和孤寂中,曾经的热血与激情渐渐冷却,家族徽章已被重新擦亮,那些不为人知的血与汗也被时间拭去,唯有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影,成了一块胸口的淤伤,始终蔓延,始终不会痊愈。
于是,不知从哪一年起,悔恨开始滋生。一年比一年要更加后悔。那场争吵,去而不返的出走,年少时的温情时光,无声无息而又血迹斑斑地潜入他的脑海,一年比一年要更加清晰,更加疯狂,更加令人胆寒。
他想过主动去找他,他想要告诉他,他关掉了赌场,赶走了那伙人,他现在赚的钱干干净净,这下你可以回来了。你可以骂我一顿,我允许你骂我一顿,然后回到我的身边。
可他换了新的号码,搬到了新的房子。他看到私家侦探传来的消息,知道他和那个女人——那个讨厌的、古板的、夺走了他的英国女人出双入对,他们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呵,一家四口,多么甜蜜,幸福无比。他出奇地愤懑。
为什么你永远能笑得这么轻快?为什么你就不曾有过一点后悔?你打了我一拳啊,你打了我,牵着那个英国女人的手,抛下了我们奋斗的一切,我们的家族,我们的理想,我们的陶尔米纳。你像扔掉一副旧手套那样,扔掉了我们发过誓要重振的姓氏。
你扔下我,那样毫无留恋。
为什么呀?
马西莫,为什么呀?
为什么你从来,从来不会后悔呢?
他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像西西弗斯望着那块滚落山脚的岩石般望着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傲慢的西西弗斯,永无终结的西西弗斯。
“年轻的时候,我要的是稍纵即逝,是转瞬锋芒,只活在当下精彩的这一刻,活在翻涌的热血中,活在掌声里。我吃掉手中的桃子,以为明天无限延伸,永远不会到来。我以为我们还有机会,永远还有机会……”
“但明天会来。”
“没错,明天确实会来。甚至它已经来了很久了。”他轻声说,“真是奇怪啊,为什么明天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时间并不能让伤口愈合。芬夏心想,或许说它有时可以,但有时也能把伤口重新揭开。她知道,以前,在大海上,罹患坏血病的水手会发现自己死于陈旧的、被覆盖的伤口,死于他们认为已被克服的创伤。她向四周望去,她渴望再次见到那两个年轻人,但是黑暗纹丝未动,寂静无声,就像将溺水者冲入深水之中。她的目光朝上仰望片刻,挂在幕布上的那几颗模糊的星星,正冷冰冰地凝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