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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分岔路 ...

  •   因扎吉兄弟在陶尔米纳悠然度过新年,米歇尔对这两位俊朗青年的容忍却到了极限。他虽未口出恶言,却总以鼻孔朝天的贵族派头示人。一月第二周结束,兄弟俩便主动提出告辞。

      “实在不好意思。”芬夏面露歉意,解释道,“米歇尔叔叔……并没有恶意,只是脾气有些古怪。”

      “他就是只阴沉的老秃鹫!”吉儿嫌恶道,“死死盯着每个闯入领地的年轻人,把我和芬夏当成他老窝里的财产!”

      兄弟俩反倒豁达地摆摆手:“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们也该归队训练了。陶尔米纳景色迷人,这段日子过得很愉快。”

      还没等吉儿就因扎吉兄弟的事找米歇尔理论,另一件事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一月刚过,双胞胎的法语老师突然被米歇尔辞退,因为有人瞧见“那个法国男人和吉拉索小姐在花丛里接吻”。吉儿简直气疯了,她认为米歇尔不可理喻,是一个活生生的暴君,以控制她们、折磨她们取乐。

      吉儿执意要回伦敦。她近乎崩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这里的一切!他,还有那些替他监视我们的眼睛,那些意大利人!粗俗鄙陋的乡下人!我真傻,怎么会在这儿待了三年,这是个错误!这真是个错误!我要回伦敦,必须回伦敦,伦敦才是我们的家。”

      芬夏坐在扶手椅上,她盯着自己的脚:“伦敦曾经是我们的家。”

      “伦敦一直都是!我们在那里长大!”吉儿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我们早就来意大利了。”芬夏说,对上姐姐的目光,“现在我们在西西里,这几年我们过得很充实,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很快乐。”

      “快乐?!”吉儿叫道,“如果我继续和那个魔鬼待在一块儿,我就永远不能快乐!西西里有什么?”她走到妹妹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脸因激怒而泛出青色,她使劲摇头,“与世隔绝的小岛,一个可怕的控制狂叔叔。这里不是《古堡里的月亮公主》,没有银色独角兽,他更不是什么好心的本杰明爵士。芬夏,你真的喜欢这儿吗?”

      芬夏一动不动,双手支着膝盖。喜欢吗?她在思考吉儿的话,她好像从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地方。可是,可是,她在陶尔米纳真的很快乐。和吉儿一起上课让她快乐,在山野里远足和骑马让她快乐,俯瞰着岛上的斜坡、眺望着闪闪发光的淡蓝色大海也让她快乐。即使夏日里炎热难耐,可当浩瀚水面吹来的微风拂过整个岛屿吹动她的发丝,她真切地觉得这一切就如同天堂般美妙。她看着吉儿,她很想说什么,但嗓子又干又哑,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说:“是的,我喜欢这里。”

      吉儿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可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明明更快乐,不是吗?想想小时候,我们放学就去玩板球、打曲棍球,我们在读书日扮上书里的角色去学校,我扮爱丽丝,你扮多萝茜,我们有一堆朋友,还有篝火晚会、过夜派对、野餐日、运动会、夏季烧烤派对、合唱表演、话剧表演……,那么多让人开心的活动。我们每周末都去海德公园和圣詹姆斯公园,我们的假期在格林威治、温莎、朴茨茅斯、剑桥、牛津、爱丁堡度过。”她说着,眼睛瞟向芬夏的脸,情绪越来越急躁,她站不定了,再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着手势,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美丽动物。

      “我喜欢这里,吉儿。”芬夏的声音很轻,“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血脉里的某种魔力,也许是这里的炙热,这里的阳光、大海、简单纯粹的生活。但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西西里岛人,你忘了吗,我们也有着‘粗俗鄙陋的乡下人’的血脉。”

      吉儿晃了晃头,眼里愤怒的光芒消失了,她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妹妹,仿佛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我真希望我们从没离开过伦敦,” 她恳切道,“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如果我们没有来意大利,事情一定不会这样……和我回伦敦吧,拜托了,请别和我分开。我们一起申请伦敦的大学,我申请伦敦艺术大学,你喜欢植物学,就去申请伦敦大学学院。”

      芬夏不再开口。她的目光越过吉儿的肩膀,飘向窗外。曾经,芬夏以为海就是忧郁的。海有厚厚的、灰蓝色的雾墙,汹涌湍急,白浪滚滚,温度濒临冰点。
      有一年夏天,她们在坎特伯雷过暑假。去多佛白崖的时候正好有一场暴风雨降临。傍晚时分,天国洞开,雨浇落下来,天空是阴沉沉的紫色,地面已成泽国。轻佻、颤动的灰绿色雨滴落入大海,黑色的怒涛向延绵数公里的白色崖壁发起冲击,狂暴的拱门向上升起。大团海雾飘来,潮湿又冰冷,让你自然地联想到那些迷失在海上的阴魂。离开的时候,芬夏坐在后座用手掌擦拭车窗上的一块地方,把凝结的水珠擦干净,但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窗外的光晕,也看不见海,只有跃动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回响着,回响着。

      其实,海也不全是这样。西西里的海从不这样。这里干燥少雨,大海像一个威尼斯玻璃瓶,斑斓的精灵般的蓝色调,永远灿烂的阳光下,淡紫色、粉色、绿色、金色在其中融合透射,色彩奇妙。许多个清晨,她走到窗边,凝视大海中那条金光闪闪的流动线条,天空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轻软的雾气慢悠悠掠过,小小的波浪轻吻着海岸,窗外隐约传来乡村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啾啾声,山谷里小羊的咩咩声,还有早起的海鸥的高叫声。这样美好的早晨足以使任何人感到喜悦。

      原来,她喜欢这些鲜活的、明亮的、暖烘烘的东西,像刚摘下来的橙子,饱满得能挤出汁来。

      那场对话过后,吉儿开始申请伦敦的大学。一天晚上,芬夏在庄园的小礼拜堂找到了米歇尔。这几年来,姐妹俩和叔叔的矛盾本已有所缓和,米歇尔总是很忙,忙得脚不沾地,连飞向双胞胎的刻薄话都变得轻飘飘,如果不是他勒令那个温柔多情的法国男人滚出西西里岛,如果不是他暴怒着警告吉儿他决不允许她和外国男人厮混在一起,玷污兰佩杜萨的血脉,吉儿或许不会那么愤怒。

      屋角的几支蜡烛稍稍照亮了读经台和圣像,圣像中央显露出了救世主忧郁发暗的面容。用红色玻璃罩起的长明灯在圣像面前摇晃着,光线在圣像的金箔衣饰和米歇尔的后背上游移不定。

      芬夏走进去,看到一侧的墙上挂着几幅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另一侧则悬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有一棵挂着鲜红果子的树、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和一条隐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蛇,描绘的是伊甸园的故事。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当年,爸爸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她问。

      他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她扭过头来,接着往前走。

      “你们为什么会大吵一架?”她又问。

      “闭嘴。”他开口。

      芬夏的脚步一顿,“和妈妈有关吗?”

      他嗤笑一声,依旧背对着她,“我和马西莫的事情与她无关。”

      芬夏沉默地走到他身后,出神思索,“爸爸从没有提起过当年的事。”

      他又笑了一声,笑得比刚才更冷淡,“万人迷先生哪会费神记这些陈年旧事。”

      她听到嘲讽仍是若无其事,径自说:“吉儿……很想去伦敦。让她去吧,不然她不会开心的。”

      “我凭什么管她开不开心?”他终于转过身,目光调整到芬夏脸上,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往他肩头和发梢镶上一圈模糊的亮边,脸却沉在浓重的阴影里,“你当我会拦着你们走?你们马上就要成年了,我对你们不再有任何义务。要走,随时滚。反正你们是马西莫的种,跟他一个德性。”

      “他最后回来了。”

      “什么?”

      “他回了意大利,带着我们一起。”

      “你想说什么?”他把眉毛皱紧在一起。

      “可他没来得及和他的弟弟重逢。他永远都无法做到了。你以为他不想吗?不然何必回意大利?突然之间,我们从伦敦搬到了皮亚琴察——在此之前,我连这地方的名字都没听过。后来我问朱塞佩,才知道曾祖母是皮亚琴察人,你和爸爸小时候住过圣尼科洛。我们搬去的那栋房子,原本是曾祖母的住处。她去世后被一对远房亲戚借住,七年前是你——那对夫妻的好心侄孙,在西西里给他们买了新房,于是他们搬到了西西里。之后你收回圣尼科洛的房子,特意把产权证寄到伦敦的兰佩杜萨家,爸爸收到了。他从没跟我们说过当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是他自己决定放弃伦敦的一切,带着妈妈、吉儿和我回来的。他如果不想回来,没人能逼他。可他回来了。”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她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吉儿想去伦敦,就让她去吧,不然她不会开心。但我会留下。我喜欢这里,没理由走。或许将来某一天会离开,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想留在这儿。”

      冷笑再次紧贴在他的嘴唇上闪现出来,“我说过,我不在乎你们想走想留。她不想做西西里岛人,她想去英国念那个愚蠢的大学,可以,但兰佩杜萨家族不会再欢迎她。”

      芬夏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我想请你为吉儿支付她的大学学费。”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还当堂·吉诃德小姐多有骨气,宁愿自己打工赚钱。”

      “吉儿确实想自己挣,但那是一笔很庞大的金额。”

      “是我这些年对你们太纵容,让你们产生了错觉,觉得我很好说话吗?”他把手插进衣袋,又烦躁地抽出来,用十指捋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息,“阿洛黛拉,世界不是围着你们转的。也别以为把马西莫搬出来我就会动情。你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和你妈妈一模一样。吉拉索没脸来,你就替她来,真是姐妹情深啊,我都想为你们鼓鼓掌了。”

      芬夏慢慢地摇了摇头,“马西莫的大女儿,一无所有,凭着一股勇气离开西西里,离开爱她的亲人——这场景,和十八年前如出一辙。我们不是在重复当年的旧事吗?爸爸最后回来了,可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米歇尔,你还要再重复一次吗?你说我像我妈妈,没错,她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西西里,她当年跟着爸爸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可现在,她的小女儿,最喜欢的小女儿,心甘情愿选择留下。我亲爱的叔叔,现在发生的一切,这对夫妻和双胞胎女儿的故事,能不能娱乐到您?无论你怎么看吉儿,我都必须请求你支付她的大学学费。”

      米歇尔一语不发,把摆在读经台上的十字架拿在手里。真是异想天开。他抬眼凝视着面前的女孩,此刻他脸色平静,近乎严肃,眼睛里没有一点嘲笑的神气。她的勇气,她的巧言善辩和一丝奇异的狂热使他感到惊奇,或者,可能从她的表情和目光使他想起把这些继承给她的那个人。

      “你倒真是给我演了出好戏。”他的眼神在冷漠之外,好像在估价,同时有着一种怪异的决断意味,“我可以如你所愿,为吉拉索付清她的一切开支。但阿洛黛拉,”他的手指在十字架上滑过,“你能为此付出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随你开价。”芬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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