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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柠檬切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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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将三个小伙子的影子拉得歪斜,他们站在商店门口,拎着六罐装的易拉罐酒。
“我们不需要去买酒了。”芬夏说,抬脚朝他们走去。
“老天!”她听见路易莎在说,“你不能就这样,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但芬夏不想理她。“哎,”她对他们说,指了指他们的六罐装,“能给我们一罐吗?”
离她最近的那个家伙吹了声口哨:“可以,但是要花钱买。”
“多少钱?”
“得了吧,”戴鸭舌帽的男生推了推同伴,“别闹了,给小丫头们一罐吧。”六罐装哗啦作响,易拉罐被抽出一罐,沾着雨水塞进芬夏手里。
“谢谢。”芬夏撕开拉环,泡沫溅在手腕上,和雨水混在一起滑进袖口。她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这酒又涩又暖,有股腐臭的味道。她强忍着反胃感仰头吞咽。
“瞧瞧这可怜样儿,”路易莎说,“连口酒都呛成这样,真丢人。”
那群家伙都笑了。芬夏没理他们,她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给我留点,”路易莎说,渐渐自在起来,“我可不是说留最后一口,我不想喝你的口水。”那群家伙又笑了。
其中最高的那个,黑发,留着长刘海,问她们:“你们叫什么?”
“我叫路易莎,”路易莎说,“我朋友叫阿洛黛拉。”
“阿洛黛拉。”芬夏重复。
“别跟我说你已经醉得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路易莎嗤笑一声。
长刘海和同伴们笑得前仰后合,新拉开的易拉罐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接下来的时间,路易莎滔滔不绝,芬夏大口大口地喝着易拉罐里的酒。路易莎跟长刘海共饮一罐,夸张地仰头大笑,表现得越来越醉。芬夏确定她是在演戏。芬夏拼命喝着,但感觉还没到那一步。
“我们要不要去溜达溜达,再喝一场?”喝完自己那一罐后,长刘海敞开外套,给路易莎看一瓶还剩四分之一的伏特加。
路易莎收敛笑容。“但是,问题是,”她说,咬着下唇,“问题是我不确定该不该离开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长刘海说,撞了撞身旁同伴的肩膀,“对不对?阿洛黛拉好着呢,而且还有这些家伙照应。”
“好吧。”路易莎说,“等我一下,”她转过身来,拽着芬夏退到阴影里,“你要跟他们里面的哪个人约会吗?”
芬夏瞟了她一眼。
“说真的,你想吗?如果你不想……”
“你们是在为我争风吃醋吗,小妞们?”长刘海扯开嗓子喊道,发出一阵爆笑。
“他很有意思,”路易莎向小伙子们瞟了一眼,掉头说,“你能说他没意思吗?是不是比菲利普·因扎吉更有男人味?”
“别傻了。”
“你嫉妒了,”路易莎突然凑近,把酒气全喷在芬夏脸上,“因为他感兴趣的人是我。”
“你是认真的吗?”芬夏嫌恶地后退半步,“你真这么想吗?”
“天哪,你简直嫉妒坏了。”她说。
“我没有嫉妒你,路易莎。”芬夏惊奇地看着她,“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这么说就是想让我放弃他。”
“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生。”
“那你喜欢谁?哦,我知道了,”她露出个恶心人的笑,“你要不是真的喜欢西蒙尼·因扎吉,就是喜欢他哥哥。”
“你能知道什么?”芬夏扯动嘴角,“如果你想跟那家伙约会,那就去吧,去跟他约会。”
“我能知道什么?你不就是喜欢因扎吉兄弟,不是那个小的,就是那个大的。你姐姐找了大的约会,你也得找个小的。天天和他腻在一起,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你干嘛不承认?你惦记的不会真的是那个大的吧?得了吧,反正你们是双胞胎,眼光都一样,你让吉拉索那个小婊子把男人让给你啊,她也不差这一个。”
芬夏瞪着她,绿眼睛里闪着怒火,像被点燃的翡翠。路易莎瑟缩了一下,踢翻了地上的易拉罐,好像芬夏马上就要对她大打出手似的。
“你都不打算回嘴吗?”她说。
“喂,你到底还来不来?”长刘海喊道。路易莎立刻把肩膀往后一甩,“来,当然来。”她说,扬起下巴,仍旧看着芬夏。
“她是我姐姐,”芬夏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是我姐姐。如果我再从你嘴里听见半个脏词,我就用强力胶把你嘴皮上下粘起来,——知道那东西的威力吗?”
她看着路易莎慢慢睁大眼睛,露出惶惑的表情,她浮出一丝古怪的笑,“真正的工业强力胶,能把两头疯牛粘在一起。等你想扯开的时候,你的嘴唇会像撕烂的海报那样,连着血肉一起掀下来。你又疼又叫不出来,又想叫又不敢叫,只能像狗一样满地打滚。”
“听明白了吗?还有,菲利普·因扎吉,别再提他的名字。”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路易莎退后了一步,“你,你——”发白的脸色衬得她唇色发紫,“不可理喻,怪物,你真是个怪物。”她转身朝长刘海跑去,他不耐烦地拽起她的手,两人的身影很快融进了夜色。
芬夏回去喝易拉罐里的残酒,醉意来得很迅猛,那不是一种好的感觉,像浑浊的泥浆在胃里搅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令人作呕。左眼渐渐蒙上一层雾,眼前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心扑通直跳,扑通、扑通,好像她刚在广场上跑了几圈似的。
她往后退,直到靠在商店刷着白灰的外墙上,看着空易拉罐在脚边骨碌碌打转,努力集中精力呼吸。剩下的两个家伙交换了几句话,那个戴着鸭舌帽的溜走了。另一个人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长着一头黑色卷发,一只耳朵戴着小小的银耳环,穿着一件皮夹克。
他们肩并肩站着,各自沉默地喝着酒。他时不时问她一个问题:“总来这儿打发周末?”“醉没醉啊?”同样的问题总会在几分钟后卷土重来,舌头像是打了结。芬夏望着他发怔的眼神,意识到他醉了,甚至比她还要醉。
“那么,”终于,他含混不清地说,“那么你是要跟我们约会还是怎么着?”
“和你约会?”芬夏说。
皮夹克靠得更近了。“要么?”他说。他的呼吸带着啤酒的酸涩,还有黄箭口香糖的味道。他的嘴唇很薄,而且干裂了,它掠过芬夏的耳垂,“你没怎么喝过酒,看样子也没约会过。要不要试一试?试一试吧。来吧。”
来吗?芬夏问。来吧。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你不想知道接吻的滋味吗?你不想知道他们,她和他,亲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她闭了ー下眼睛,又睁开,点了点头。
十四岁,茱丽叶十四岁就结婚殉情了。
“你想要亲嘴,是吗?”他问。
“对。”
“那就来吧。”他说,抓住女孩的手。
他的手湿漉漉的,拇指肚上长着茧。因扎吉手上会有茧吗?握着足球的手一定会长出茧来吧。她不乐意牵他的手,可她没让自己说话,让他扯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到这里来。”皮夹克说,往废弃公园走去。他们蜿蜒穿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灌木丛,来到一个长满黄色蕈类的树桩前。
“好了。”皮夹克突然停住,让芬夏坐下来。
他几乎立刻俯下身来,手指触碰着芬夏的脸颊。她僵硬如木,毫无反应,任由他的手臂圈住肩膀。“哦,老天,赶快了事吧。”她心中暗暗猛催。
她现在还不知道被吻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她会多了这么一点经验,尽管吻她的只不过是个面目模糊,她连名字都不在乎的人。她感觉下面的树桩冰凉凉的,雨水从树枝上滴落下来,滴到脖子和脸上。
他咧嘴笑着,双腿化作覆满绒毛的羊蹄,山羊耳和犄角从卷发里冒出来,他变成了森林中的牧神潘恩。而她现在像一丛芦苇吗?仙女绪拉克斯变成的芦苇。她柔韧的茎秆,会被人折断、捆扎,做成一只小小的排箫。会有甜美的唇齿贴近中空的苇管,将她轻轻吹响,吹成一首在林间自在飘荡的曲子,一曲飞鸟追逐流云的歌儿。
他吻了她,闭着眼睛,嘴唇潮湿而粗裂。这个吻出自谁都没差别,何况她跟他可以说毫不相识。这个吻似乎没完没了,她纳闷他干嘛要这么做,把他的嘴盖在她毫无欲望的嘴上。芬夏感觉地面在她脚底下陷,是一片被雨浸透的落叶泥泞,一些没了叶子的小树枝像只剩骨头的指节拂打着她的胳膊。
皮夹克把舌头伸进她双唇之间,在她嘴里试探寻找她的舌。这一刻压倒了她,眼前炸开刺目的黑暗,一切都变成黑色,她呛住了,挣扎着,双手握拳捶打他,这样肉//欲又亲密的联结令她充满痉挛般的惊恐。鸡皮疙瘩在皮肤上此起彼伏,到处都是,胳膊、大腿乃至腹部的每一寸肌肤。身体不受控地摇晃,脚下的泥浆像张开的巨口,将她拖入深渊。
皮夹克被她的反抗惊得后撤,但还是抓稳了她,不管她怎么打他,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让她不至于跌倒。等她稍微平静下来,他慢慢放手,抽回身体。芬夏坐在树桩上,移向一边。
“没事吧?”他说,用手背擦擦嘴。
她镇静了一点,感觉啤酒在喉咙深处打转。“滚开。”她说。
“什么?”
“滚开。”她重复道。
“嘿,小妞,用完就甩啊?”皮夹克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斜看着她。
芬夏突然起身,啤酒变成一股热流从她喉咙里喷涌而出。“这他妈的怎么回事?!”皮夹克跳着脚后退,“你是吐了吗?”
芬夏双腿发软,树桩支撑住了她。“滚。”第三次吐出这个词,她缓缓抬起头。月牙的光里,少女的金发参差不齐,发梢舔舐过泛起潮红的苍白脸颊,一对绿莹莹的瞳仁,亮得瘆人,像丛林里的野兽。“咯咯……”喉咙里滚出几声笑,是一种带着恶意,让人很不愉快的笑。
一朵纯洁的花朵,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
“靠,”皮夹克说,“你笑得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要是再不滚,我就把你的舌头咬出来,连着你的气管一起。”她细声细气说。
“对了,你见过气管树形状的血块吗?”她甜丝丝地,贴心地问,为他解释,“就像把枯树枝泡在冒着热气的红墨水里,根根分明,还带着你拼命喘气时喷溅的血沫子。等你的喉咙豁开,这些带着碎肉的气管条,就会像蚯蚓似的在你眼前扭动,很像你小时候玩过的彩虹弹簧玩具,到时候你会喘啊喘啊的说不上一句话,只能咕噜咕噜地吞自己的血。你说,好不好玩?”
“你说啊,好不好玩——”金发天使对他笑着。
“看在他妈的分儿上。”他惊悚地瞪着她,恰好不远处有只野猫嗲叫了一声,活似婴儿被掐住脖子的啼哭,在这荒无人烟的黑夜里简直令人汗毛倒竖,他吓得一哆嗦,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上帝他老人家的裹脚布啊,好不好玩?你有什么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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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从四周和上面的树上滴落下来,嘀嗒,啪嗒。芬夏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声音上,那涓涓细流的声音,好将方才的记忆冲刷殆尽。
皮夹克走了,她慢慢把嘴角垂下来,把自己包裹进一丛灌木里。根本没有“橡木和玫瑰的味儿”,也不像“在喝柠檬苏打水”。
也没有春天,只有恶心,只有鸡皮疙瘩,连成一片,密密麻麻。
她想象自己在这里溶解,在她的秘密基地,她一点也不怕这里,她想象自己被一滴一滴地冲进腐叶和泥土中。树木在往下掉落大根树枝,但还是浓密得连鸟都没有飞翔或鸣唱的空间。森林在延伸,延伸到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延伸到此时已逐渐落下的雾气中。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别人,没有虫鸣。她把自己抽离出来,想象自己变成了那株整棵倒下的榛树,树根掀在半空中,附着苔藓的树干被埋在芜蔓、寒冷、潮湿的冬日丛林里,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金发少女。
她隐约意识到,此情此景看起来一定十分有冲击力,她和这棵死去的树,紧拥在这处游乐园的坟场里。“游乐园的坟场”,这是西蒙尼的话。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所以这里的绝望特别强烈。”
绝望。如果这里有绝望,那一定是源自宿命的恐惧,惧怕有朝一日钢铁巨兽的履带碾过这片土地。它们不需要人类的照料,它们能自己长得很好。它们只想不被打扰,它们只会惧怕彻底在世上消散,没有一丝痕迹,就那样轻易地死去了,毁灭了,消失了。
“芬夏——”
小猫一样的声音从夜色里飘过来。她从沾满夜露的枝叶里望出去,瞧见了一个静悄悄的少年。黑夜没有掩去他柔和的色彩,他看起来就像是由象牙刻成、镶着黑玛瑙的一座珍贵小雕像,一枚西洋旗子。
“西蒙尼。”她喃喃道。
这里满是荆棘、尖草组成的陷阱,但西蒙尼步履稳健,仿佛对这片混乱土地的每一寸都很熟悉。
她看见他剥开杂乱的枝叶,自己的脸小小地映在他的眼瞳里。她还是以前的模样吗?不,她的头发剪短,她和吉儿不一样了。
西蒙尼已经比她高出很多,她被他很小心地从乱枝丛里抱出来,像抱着一只羽毛凌乱的雏鸟,一片片摘掉头发里的叶子,再放到草地上,她几乎需要仰头看他了。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长得比他哥哥还要高。
他的手掌紧握住她的手指,带她往前走,沉寂像湿透的脱脂棉塞着他们耳朵。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到了路易莎,她倒在广场的石凳上。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我走过去问她你在哪儿。她醉得不省人事,她身边那个家伙也喝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她含糊说,你们在商店门口分开了。所以,我想你也许会在这里。”
他没有问芬夏之前是不是和另一个什么人在一块儿,也没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藏在树丛里。
“以后不喝酒了。”女孩嘟囔,“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死了。”
他们踩着碎叶往林外走,直到灌木的侧影线条开始变得模糊,熟悉的地界终于退到身后,他们走出了公园。小镇像个沾了煤灰的指印,依稀间亮着一些灯光。
他们回到广场找到了路易莎,跟她在一起的却又不是那个长刘海了。
“路易莎,”芬夏扣住她的肩膀,“我们现在得走了。”
“你在干什么?”那个醉鬼说,打着酒嗝。
“我们必须得走了。”芬夏说。
那个家伙摇了摇头,踉跄着靠在雕像上。
“走吧。”芬夏说,和西蒙尼一人一边架起她的手肘。
在路上,路易莎又呕吐起来。她弯下腰吐了一次,随后又吐了一次,然后是第三次。
芬夏把她的头发全部撩起来拢成一束。路易莎开始放声痛哭,泪水和鼻涕混杂在一起,她茫然无助地大口呻吟着。芬夏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们继续朝她家走去。她太虚弱了,膝盖彻底失去了支撑力,最后一段路几乎是西蒙尼半抱半拖着她往前走。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那里,而那平常最多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把路易莎交给她憔悴的妈妈,他们又并肩向家里走去,顺着那一个个突转的弯道,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街道满是泥泞,水沟里流水潺潺,在月光下发着银光。夜晚的声音那么细小,没有嘈杂,只有一片温暖、持续、喃喃低语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