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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穿婚纱的少女(上) ...

  •   爸爸和吉儿从美国回来了。妈妈早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三天就原谅了他们,吉儿也完全忘记了出门前和妹妹闹过的别扭。

      爸爸送给芬夏一顶漂亮的帛纱女帽,泛着薄雾般的金绿色,绣着羽毛半隐的雀鸟;吉儿头上正戴着一顶红金色的同款,帽檐上的六瓣花里结出金色的石榴。爸爸还给妈妈带来了一条非常美丽的裙子。朦胧底色上,大团玫瑰晕染成绯色流云,簇簇杜鹃泼洒作明丽霞光,牡丹与薰衣草的纹样若隐若现。姐妹俩凑近时,裙裾随着呼吸轻颤,她们轻轻摸了摸,如同抚过晨雾中的蛛丝。

      芬夏很难想象妈妈穿这条裙子的模样。妈妈永远衣着整齐,最常穿的是一套深蓝色裙服套装,笔挺得像座永不倾斜的钟楼,堪称 “英伦淑女的标准模版”。不管天气如何,她永远套着及膝长袜,手套妥帖地包裹双手,出门时要披上同色斗篷,礼帽上的翠蓝色丝带纹丝不乱。

      那条绚丽的印花裙,仿佛只是惊鸿一瞥的幻影。自爸爸当众抖开它的刹那,如昙花一现般绽放,旋即消失在生活里。芬夏有时会在妈妈整理衣柜时悄悄张望,猜想它是否正沉睡在层层叠叠的蓝布深处,又或许,在某个被月光浸透的深夜,妈妈曾悄然将它披在身上,任玫瑰与杜鹃在寂静中舒展花瓣,待晨光微露,再将这份浪漫小心翼翼地叠好、封存,重新披上那身无懈可击的端庄?

      这一年的冬天过去后,吉儿告诉芬夏,她和因扎吉分手了。芬夏听见自己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她握住吉儿的手,嘴唇动了动,那些本该说出口的安慰话,在那一刻就像被冻僵的蝴蝶,卡在喉咙深处扑腾。

      “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太多了。”吉儿烦恼道,“虽说他并没有沾花惹草,但我真是受不了每次和他约会,总有女孩过来偶遇。而且他——”她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神色,“他对每个女孩都那样笑,就好像我其实和她们没什么区别。你明白吗?就好像我不过是他花园里开得稍微艳丽些的花朵,可他的目光永远被整片花海分走。”

      芬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那……他知道你在意这些吗?他怎么说?”

      “我提分手时,他只淡淡地说‘随你’,连一句追问都吝啬给我。他根本不在乎。”吉儿愠怒起来,略带着一丝讥讽,“我还傻兮兮地反省是不是我不够迷人,结果才知道,他对每个前女友都是这样洒脱,哈!菲利普·因扎吉,历来如此。他可以和女孩们谈恋爱,也可以任由她们提出分手,那些姑娘们都排着队等着和他约会呢!”

      “他没有心。”吉儿说,“我不要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没有心吗?芬夏发着愣,他的心在那儿呢?他的心到底装下了什么东西?

      吉儿和因扎吉的感情像场转瞬即逝的季风,散场后并没有泛起太多涟漪。因扎吉在皮亚琴察青年队势如破竹,凭借出色表现叩响了一线队的大门。新年伊始,他开始更加刻苦地训练,回家的频率降到了一月一次。既然当事人都见不了几次面,那么尴尬也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至少玛丽娜阿姨对双胞胎的态度一如既往,每隔几日,带着咖啡味的提拉米苏、裹着糖霜的潘多洛仍然会出现在姐妹俩的餐桌上。

      等到吉儿和芬夏十五岁生日那天,跨国电话又打了进来。爸爸的书在美国大卖,“整整印了十万册!” ,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榜前十。这一次,美国的书商计划推出一些衍生产品,还邀请爸爸去美国的八个城市巡回演讲。

      “第一站是纽约,第二站是波士顿,第三站是华盛顿,之后要横穿整个大陆,芝加哥、凤凰城、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爸爸振奋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最后皮鞋猛地刹住,停在了妈妈面前,“黛西,这次和我一起去美国吧,没有你,我的旅途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去看真正的沙漠星空,是你一直想去的大沙漠,还有巨型仙人掌和整片沙漠绽放成的金色花海,去游历太阳之火的王国。”

      双胞胎在一旁屏息看着,妈妈凝望着爸爸,爸爸的眼神那样热情、恳切、温柔,要将半生的爱意都揉进凝视里,妈妈的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红晕,“马西莫,”她微笑着把手放到爸爸掌心,“可孩子们怎么办呢?”她问。

      “我们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芬夏说。

      “我们可以去玛丽娜阿姨家吃饭。”吉儿说。

      “我们十五岁了,不是小女孩了。”芬夏说。

      “我们会好好去学校上课,不调皮捣蛋。”吉儿说。

      妈妈偏过头来看着双胞胎,神色又轻松又柔和,“十五岁了呢。”妈妈说,“吉儿和芬夏也要长大了。”

      -

      兰佩杜萨夫妇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月飞往了美国,旅途为期三个月。兰佩杜萨家的这对双胞胎便由邻居因扎吉一家照管。跟温和但秉性严肃的妈妈不同,玛丽娜阿姨对两个金发小姑娘的溺爱像发酵过度的面团般漫溢。现在,两个儿子都要排到吉儿和芬夏之后去了。

      吉儿已经对和因扎吉见面完全不感到尴尬了。“我们算是和平分手。”她说,“你看,没吵架,没劈腿,我们还能像普通朋友那样打个招呼。”

      “西蒙尼说他忙得很,青年队在到处踢比赛。他大概也没工夫再去找女孩谈恋爱了。”芬夏说。

      “这样挺好。”吉儿耸耸肩,“我们都该进入新阶段了。”

      吉儿没说谎,当花园里的石榴花在枝头轻颤时,她已经坠入新恋情。这次的男主角,是总扛着割草机来为兰佩杜萨家修剪草坪的小伙子。

      “他闻起来甜蜜又糊涂,像刚拆开的薄荷糖纸,混着青草汁,带来一股春天的芬芳。”吉儿陶醉道,把脸颊压在怀里的抱枕上。

      春天的芬芳?芬夏纳闷,街角那只常往草地上打滚,浑身沾满草屑的八哥犬也有同款香味。

      星期日夜里,吉儿睡不着。时至初夏,红肿的月亮在窗外的石榴树上朝她眨眼,害她一直醒着。绸缎枕套被汗浸得发凉,脖颈间细密的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翻身,扭动,清醒的感觉像细针刺着皮肤,又酥又麻,她掀开薄毯,赤着脚跳下床。

      “芬夏。”她呼唤相邻床上的妹妹。

      “怎么了?”芬夏问,半睁着眼,“你一直动个不停,我没法睡着。”

      “我们起来去逛逛吧。”

      “在午夜十二点?”

      “反正也睡不着,我们在房子里逛逛。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的房间就属于我们了。你不想去看看妈妈的衣柜吗?”

      芬夏迟疑了,妈妈的衣柜?她的心开始怦怦作响。她撑起上半身,手指揪着被角。只是去悄悄看一看。妈妈不会喜欢她们乱翻衣柜的,芬夏清楚这一点。但只是去悄悄看一看。

      她被说动了。

      “别开灯。”吉儿压低声音,“想象这个房子里的其他人睡着了,我们起来四处走动,在黑暗里探险,是不是很刺激?”

      她们像两只猫,踮着脚晃进父母的卧室。月光淌过地板,给床下并排的皮鞋镀上银边,妈妈的浅口皮鞋与爸爸的系带牛津鞋静静相依,等待着主人的脚回来穿它们。床头柜上,那只印着邮轮图案的空烟罐孤零零地立着,渴望爸爸回来把它丢掉。房里的光线完全来自月亮。月光中,盖在宽大矮床上的白色针钩床罩散发暖暖的光晕。

      壁炉上方悬挂着一面很大的威尼斯镜子,镜框上点缀着玻璃浇铸的花朵和镀金卷草纹样。芬夏被镜子里自己明亮的绿眼睛闪了一下,惊得她慌忙垂下眼睑。她发现壁炉架上熟悉的东西在今夜似乎显得珍稀奇特。

      比方说那座雕花八音盒,那是某一年爸爸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此刻它表面的藤蔓浮雕仿佛都活了过来,在银灰色的尘埃中舒展枝桠。还有一群端坐在天鹅绒衬布上的娃娃们,那是从维耶特里买回来的,一个个有着陶瓷的脸、小羊皮的手。其中一个披着金色细发,戴着一朵白色睡帽,帽缘还饰有蕾丝花边,既像吉儿又像芬夏;还有一个是黑发,发际紧紧箍着瓷白的额头。芬夏抚摸了一下他们头顶上的薄灰,看向最中间的结婚照片。

      这对夫妻年轻而幸福,静静看着深夜里的闯入者。婚礼那日,妈妈仿佛在衣着这件事上豁然顿悟。她的打扮是那么飘逸张扬,全心全意。一圈人造玫瑰花冠低低戴在她前额,白纱自花冠披洒而下,层层叠叠的绸缎与蕾丝奔流过腰,蓬松的裙摆把她簇拥成了一只在童话的湖面上自由戏水的天鹅。她怀抱一束白玫瑰,像抱着婴孩,脸上的笑容心满意足。

      爸爸的脸在飞扬的白纱后若隐若现,害羞的笑意被柔化在朦胧光影里。芬夏试图辨认他是否如她猜想的,连结婚那天也穿着那件维多利亚式黑风衣。可白纱太过轻盈,太过缠绵,只留给他一个隐约的轮廓,像藏在云层后的月亮。

      新婚夫妻身旁围满亲戚。芬夏看着这些面孔,发现自己只认识几个人。玛格丽特姨妈,生活在北伦敦,头发烫得像羊毛卷面包,踩着细如竹签的高跟鞋,抓一只亮面鳄鱼皮手袋。她常常越过泰晤士河来看望她们,怀抱里满是让人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的“蝴蝶夫人”香水味。有一次,她爱怜地摸摸双胞胎的脸,咕哝着:“瞧这对小可怜,本该在河北岸过富裕生活,现在却被丢在郊区别墅里。可惜你们外公太狠心,不肯给你们妈妈哪怕一英镑。要我说,他不肯认这个女婿,总得为女儿和外孙女想想吧。”

      还有她们的外公外婆,已故的外公外婆。外婆在双胞胎出生前就去世了。而外公——看相纸上那个朝照相机镜头怒目而视,仿佛镜头会吃掉他灵魂的古板绅士(“老顽固在仪式上站了十分钟就走了。”玛格丽特姨妈用深紫色指甲片戳着照片,“好像女儿嫁了个意大利人,整个家族都要蒙羞似的。”),在此之后,他连续几年都不肯再见他们一面。芬夏对他的记忆来自屈指可数的几次合家团聚的圣诞节聚会,以及他躺在黑色棺材里的那天,她和吉儿攥着颤抖的手,将白色小花轻轻放在棺木上。

      哦,还有抹着发蜡、穿着昂贵西装的本杰明舅舅,芬夏对他没印象,妈妈说他“去东方做生意了”,玛格丽特姨妈说他是“没良心的败家子,卷走一大笔遗产,抛下他两个可怜的妹妹”。

      那么,爸爸那边的亲戚呢?是照片上其他的陌生面孔吗?芬夏来回扫过这些面孔,发现有几对男女生着罗马式的黑发与深褐瞳仁,或许这些人就来自爸爸的家族?

      大家都对镜头微笑,只有一个男人没有笑。他看起来好像是从另一个团体不小心混进来的,比如黑手党家族的严肃聚会,或者兄弟会的隐秘仪式现场。他戴着平顶卷边黑帽,一条黑色细领带,西装也是黑色,外套很长。黑帽下,又黑又密的长发直泻到肩头,他的额头很高,脸部瘦削结实,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遒劲之气,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里不露任何感情,却让芬夏觉得很不舒服,老觉得他在用一种傲慢而放肆的目光审视着她。他看着像个年轻人,甚至比爸爸还要年轻。

      一个阴沉倨傲的年轻人。芬夏想,如果他是爸爸的亲人,却在婚礼上连笑都不肯笑一个,这样似乎很悭吝无礼。

      双胞胎对爸爸那边的亲戚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爷爷奶奶在爸爸小时候就去世了,爸爸有一个亲弟弟,但很多年前就不来往了。这个男人会是她们的叔叔吗?

      她们的叔叔。脑海深处的暗锁拧动,一段记忆浮现出来。

      一个跨国包裹,寄出地址那栏填着意大利,西西里大区。一个镶着黄铜锁扣的深褐色漆木盒子,当盒盖弹开的瞬间,两颗玩偶头颅一左一右蹦出,怪模怪样,瞪着两对透明的绿色大眼,五官照着双胞胎的模样歪扭画成,脸颊被拉长变形,嘴角撕裂般咧到耳根,发出无声狞笑。

      这么一个可怕的玩具,把吉儿给吓坏了,害她噩梦一直做到复活节过后,连玩找彩蛋游戏时都闷闷不乐。妈妈把玩偶盒扔了,爸爸把眉头拧成死结:“这不是祝福,是恶意。”于是,她们家和叔叔本就稀少的联系从此断绝。

      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见到他。芬夏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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