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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们在沙漠里 ...

  •   早上醒来,双胞胎发现裙子已如战场残骸。

      她们摊开两条裙子,裙摆完全遮住了她们的床,昨夜的石榴树像是得了某种暴戾的旨意,将绸缎啃噬得面目全非。绿色树汁渗进纤维,暗红的血渍被揉皱又泡发,比昨夜渗更开、更浓。

      “我们毁了它们。”吉儿脸色惨白。

      “我们毁了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芬夏懊恼道。

      “我们毁了妈妈的婚纱。”吉儿丧气道,“哦,花冠呢?”

      花冠呢?当时她们压根忘了花冠,爬上树时一定还戴着。可是房里完全不见它的踪迹。芬夏走到窗边,看见花冠挂在最高处的枝桠上,与那些高得摘不到的石榴花为伍,看起来像个白色鸟巢,人造花反射着阳光。

      天气令人窒闷,太阳吐出清晨的阴沉热量,昨天那轻盈、高远的天空已经彻底消失。

      “我真是个笨蛋!”吉儿咒骂自己。

      “我们得把裙子洗一下,再想办法把花冠拿下来。”芬夏说,开始梳理一绺绺打结的头发。

      “妈妈会发现吗?”吉儿问。

      “总会发现的。”芬夏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得想一想怎么向她坦白,也许爸爸能帮我们说说话。”

      炎热的清晨过了一半,双胞胎烤了面包作为早餐。客厅传来响得惊人的电话铃声,又大声又意外,芬夏系鞋带的手一顿。吉儿放下书包,匆忙跑过去接电话,“难道是来通知我们今天学校不上课的?”她充满希望地说。

      芬夏不紧不慢地系好了鞋带,拎着书包,站在门厅等吉儿。吉儿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一开始迷惑不解,继而是难以置信,紧接着变成一种巨大的恐慌。

      难道是学校通知今天考试?芬夏纳闷地瞧着她。

      啪嗒一声,电话听筒掉了下来。吉儿掉过头,用空洞的双眼看着妹妹,仿佛她的双眼失明了,抑或迷失了。过了几秒,她张开嘴,说了一句话。

      “他们死了。”

      “你说什么?”芬夏错愕道。

      “爸妈死了。”吉儿说,她的脸色好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飞机掉下来了,在索诺兰沙漠,凤凰城的边缘。”

      “我不明白,”芬夏慢慢说,表情严肃起来,“这并不好笑,你和爸爸的玩笑很烂。”

      她甩掉书包,跌跌撞撞,扑向电话。听筒里有人在说话:“喂,喂,孩子们,听我说,我必须挂断了,稍后你们父母的律师会联系你们。我真的很抱歉,事情发生在昨天傍晚,我们都不确定,但是,确实是他们乘坐的那班——今天凌晨,飞机的残骸找到了,很抱歉……没有幸存者。孩子们,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得挂了。”

      芬夏抓着话筒,感到不寒而栗。电话里的人是爸爸的编辑,他说起英语来带着一种蚱蜢般的粗厉。可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今天难道是愚人节吗?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悲伤在她的胸中跳动起来,好像胸口处被挤得要裂开一般,她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爸爸妈妈……不,这不是真的。

      刹那间,这早晨陡然一黑,一股电流从脚底直击大脑。一次,两次,三次……不知道多少次。直到四周恢复明亮,她从类似梦境的状态中醒来。她紧紧握住吉儿的手,吉儿依旧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她。

      “飞机掉下来了。”吉儿梦呓般说,“飞机着火了。他们没能活下来。”

      “他们在沙漠里。”芬夏说,感到吉儿双手冰冷,在浑身发抖,不是一个人冷得或虚弱得发抖,而是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从骨头深处涌出的震颤,仿佛五脏六腑都化成了水。她更用力地握住她姐姐的手。

      “吉儿,听着,他们在沙漠里,他们只是,只是待在沙漠里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一点。”

      吉儿摇着头,眼里噙满泪水,“都是我们的错吗?”她的声音像水草摇晃不定,“都是我们的错吗?因为我们偷穿了她的婚纱。”

      -

      律师的电话在半天后打来,他念叨了一大堆东西,“搜救报告确认”“意外身故理赔流程”“遗产分配细则”,芬夏把听筒贴在耳边,她知道自己该认真听,却无法集中注意力。玛丽娜阿姨在她身旁,可她只想逃开这个善良女人的目光。

      吉儿刚刚已经大哭过一场了,在她们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蜷缩着双腿。那哭声听起来那样无心、那样无助,就好像她并不是要哭给谁听,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会给整个世界听到一样。芬夏坐下来,坐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吉儿抬起头,用双臂绕着妹妹,爬到她怀里,在她的心口呜呜地啜泣。

      “婚纱……昨夜,昨夜,要不是我毁了他们的礼服,一切都会好的。哦,爸爸!妈妈!”

      “不是你的错。”芬夏絮絮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律师说会搭乘最快的航班赶赴皮亚琴察,芬夏应了一声,挂断电话。“我想上楼去,看看吉儿。”她看着玛丽娜阿姨。

      “要我陪你一起吗,亲爱的?”

      她摇了摇头,“谢谢,但是,我想,玛丽娜阿姨,我只想和吉儿单独待一会儿。”

      “当然了,亲爱的。我去煮点热茶,就在厨房里。”

      吉儿哭累了,沉沉睡去。芬夏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她泪眼斑驳的脸蛋,没有进去,而是走进了父母的卧室。她遇见镜中的自己,白脸,金发。那双眼睛怎么不落泪呢?

      她抓起发刷朝镜中自己的脸摔去,镜子砸成碎片,她盯着镜子背后露出的橱柜木板——平整的空白,什么都没有。她很失望。她本来希望看见镜子仍在原处,仍然映照卧房,而她自己则变成碎片消失。

      她看着婚礼那天的他们。如今,新娘礼服没了,新娘没了,新郎也没了。曾经的那个害羞的新郎站在新娘身旁,他看起来是多么快乐。她把那张照片从相框取出,放在手心里。

      空屋包围着芬夏,似乎正轰隆隆震颤回荡。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意识到失去了男女主人的空房间是一种如此虚幻的存在。她似乎能听见房屋主人的活动声,妈妈不小心撞上床脚失了端庄的砰咚声,爸爸的皮鞋在地板上欢快地绕着圈的吱嘎声。

      芬夏疲惫地跪倒在地,感觉到膝盖下光滑的木质地板,然后是她的手掌,接着是地板贴到她脸颊的皮肤上。她痛苦得越发厉害,可唯恐自己内心哪怕一丁点情感的爆发都会倾泻成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嚎啕痛哭。两周前她在城里的书店买回来一本旅游杂志,上面说凤凰城的沙漠在初夏五彩斑斓,成片的仙人掌长成绿海,淡绿色肉质茎秆上绽满红色和黄色的仙人掌花。那爸爸妈妈呢?他们,永远,永远,永远,留在那片沙漠里了。他们再也无法离开了。他们再也无法回家了。

      她的双眼在刺痛,她疯狂地眨着眼睛,忍着不要哭出来,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他们喜欢沙漠。”她轻声说,“这一次,他们可以看到沙漠里的星星了。”眩晕感在身体里翻搅,像热病发作般灼烧。她几乎盼着自己能晕倒过去,失去知觉。可纠缠她的痛苦却如叠浪般层层推进,越卷越高的浪头劈头盖脸砸下,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她看看照片里的新郎新娘,又无力地移开目光,下嘴唇好像变得滞重。她呜咽起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接着无声痛哭。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凹陷的面颊上,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地上蜷做一团。心猛烈地、不规则地跳动着,身子似乎在衣服里越缩越小,她痛苦得都没法忍受了。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收了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说了一遍。

      -

      好心的邻居一家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两个女孩。玛丽娜阿姨给她们的外套袖子缝上一圈黑纱,从城里回来的兄弟俩给双胞胎带了礼物,弟弟送给吉儿一枚嵌着绿玻璃的胸针,给芬夏的散文集扉页写着“致勇敢的女孩”,哥哥抱着一束灿烂美丽的向日葵,还有一只黄铜小鸟。

      在少年舒展的掌心翱翔而下的小鸟,金色的小鸟,张着双翅,被手工打磨得很光滑,一根深棕色的皮绳穿过脊背,尾端打着松散的活结。

      “谢谢。”芬夏说,让这份礼物落入手心。

      “还记得你在天空上看到的这个世界吗?”他问。

      她睫毛颤了颤,仰起脸看他。

      “在人类的眼睛里,世界那么大;在飞鸟的眼睛里,世界却那样小。鸟儿知道,只要飞得够高,就能托起整个世界。”他的语气很平和,很轻柔,“小雀鸟,不要难过,把你最爱的人装在心里,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看更多的山和海吧。”

      他知道了。芬夏失神地想,不然他不会说这些。这些,他和她的对话。她一下子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十二岁那年屋后的山坡,少年的右脚踝打着白石膏,天色那样明亮,五月的风呀吹啊吹,绿色的草叶纷飞四散……

      少许阳光,一个天使的光圈,还有雾,还有树,还有我们。

      原来他都知道,他从来都知道。他知道她是她,他知道她不是吉儿。他一直知道。

      她怎么会以为他不知道呢?

      “谢谢,”芬夏说,小鸟在掌心里蓄着未出口的啼鸣,她顿了顿,然后,“菲利普。”她很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刚才更轻。这个名字曾在她舌尖轻抚翻弄着很多回,可始终不曾被吐出声。

      她没办法跟任何人讨论他,就像她没办法和玛丽娜阿姨,和詹卡洛叔叔,和律师先生,和编辑先生,和一切带着同情和怜悯来关心她的大人们讨论她们的父母。

      她甚至无法对自己坦承。可是哪怕她很少去想,这个名字,这个人,依然种在她心底。

      她失去了两个最珍爱的人。那这个名字呢?它会不会变得像枚生锈的硬币,在空荡荡的胸腔里一直荡来荡去?他会不会慢慢变成一具腐坏的标本,静止不动,最后变质?

      现在,此刻。

      “哦亲爱的,谢谢你!”吉儿跑过来了,她拥抱住因扎吉,沉甸甸的向日葵花盘垂向少年的肩膀,“西蒙尼说是你挑的花,我该怎么说呀,亲爱的菲利普,你太好了。这些天,发生的这些事,我真的需要一束花,你总能知道我需要什么……”

      菲利普。菲利普。这个名字坠在了脚下。叹息粉碎。

      “别难过,花会一直开的。”他说,安慰着她的姐姐,柔声细语。

      芬夏微微一笑,吉儿很快从因扎吉怀里出来,又转身拥抱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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