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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西西里岛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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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双胞胎就像两条盲眼无耳的鱼游在一片茫然大海,海里既无时间也无记忆,只有梦。直到那一天,不速之客到访,她们才不得不浮出海面。
那天,双胞胎起了个大早,吉儿爬上窗边的石榴树,满树花儿已经凋谢,她取下湿漉漉的花冠,递给妹妹,芬夏把它和印花裙子,和新娘礼服叠在一起。女孩们在石榴树下把它们埋好,胸口感觉好空洞,仿佛埋的是自己的心。但她们依然会动,会说话。
玛丽娜阿姨把削好皮的马铃薯放进锅里煮,餐具已经放好。今天姐妹俩要重新回学校上课,日子总得照常继续。直到门铃响起,芬夏走过去开门。
“一定是乔瓦尼。”吉儿说,她已经一个月没理那个有着“春天的芬芳”的小伙子了,“我告诉过他,别来找我,我要和他分手。”夜晚,她翻身埋进枕头,“我再也爱不了人了。他们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她又开始把头发编成粗硬长辫了,她把辫子绑得很紧,紧得作痛,绷扯着发丝和头皮,仿佛白色的发际线会进开让脑浆一涌而出,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滚烫的东西统统勒死在颅骨里。
门开了。门外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这段时间经常上门来的律师先生,还有一位陌生的老先生。老人个子很高,不肥不瘦,有一张刮得干干净净、饱经风霜的棕色脸膛,双手交叠身前紧握一根黑木手杖的银杖头,脸上表情是一种得体的和蔼和怜悯。
“你一定是阿洛黛拉小姐。”老人开口,意大利语带着西西里岛口音。
“您好。”芬夏说,然后转向垂着双颊,总是愁眉不展的律师,“律师先生,这位是?”
“容我介绍,这位老先生,”律师振奋精神,像一只驯良的大兔子要从腮帮子里吐出些存储的吃的。
“鄙人朱塞佩·莫雷蒂,你们的叔叔——米歇尔·兰佩杜萨阁下的管家。”老人截断了他的话,双手放在胸口,冲芬夏微微一鞠躬,姿态活像中世纪画像里走出的侍臣,“从今天起,也是二位小姐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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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夏慢慢地、庄重地吃着自己那份早餐。“我们好像,确实,是有一个叔叔。”吉儿说,看着大人们,眼睛从这张脸转到那一张脸,“可是我们从来不认识他啊,怎么又要去和他一起生活了呢?”
“西西里岛太远了。”玛丽娜阿姨忧愁道,“让孩子们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个全新的环境,对孩子们的健康有益处。”老管家说,“呼吸新鲜空气,在海边和花园里散散步,喝清晨挤出来的羊奶……而且,兰佩杜萨家族有一整套模式,专门的教师,来培养、照顾两位小姐。”
“我们还真是一个大家族里的人喽?”吉儿说,“爸爸从没说过这些,我还以为这儿,皮亚琴察,才是他的家乡。”
“对一个作家来说,这里倒适合隐姓埋名、专心创作,但兰佩杜萨家的人属于西西里。孩子们,你们不想去看一看你们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吗?”
芬夏把瓷勺轻轻搁进空碗,“他为什么不来?”她问,“不自己来?”
老管家看向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思索,“他去了美国,还没有回来。”
“美国?”
“索诺兰沙漠,你们的叔叔雇了全美国最顶尖的搜救队。”
“不是说,不是说,没有,没有……”吉儿嗫喏着,仓皇地和妹妹对视,她说不下去了。
“没有遗骸剩下来。”管家同情地替她说下去,“但他这个人嘛,我看他疯起来是要连沙子和泥土都挖起来带走的。”
律师先生咳嗽了两声,直到引来客厅里所有的目光。“孩子们,我们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嗯,询问你们,”他严肃道,看着双胞胎,看向一人,接着再看向另一人,“女孩们,你们愿意去西西里岛,和你们的叔叔一起生活吗?”
去西西里?芬夏既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她既不高兴,也不悲伤。吉儿却呆住了。很快,吉儿打了个寒颤:“可是,我以为我们能回伦敦呢?”
“你们姨妈没提过吗?”律师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说,“她的意思是,你们外公没分给她多少遗产,她认为很难负担你们的生活。不过,她很欢迎你们以后去伦敦看望她。”
“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住在皮亚琴察。”芬夏看了姐姐一眼,转头对着律师,语调平静,口齿清楚,“先生,您说过我们的父母留下一笔遗产,我们能靠这笔钱生活。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还有三年我们就成年了。”
“孩子们,”律师重重叹了口气,敲了敲桌上的文件,“我理解你们想独立的心情,但相信我,和亲人生活对你们更好。三年,三年比你们想象的更漫长。而且从法律上讲,你们叔叔已经被指定为监护人了。”
“我们从没和他,和米歇尔叔叔一起生活过,事实上,我们从没有过联络。如果他只是想尽到法律上的责任,完全不必改变现状,我们可以互不打扰,要是他愿意,就上门来看望我们,我们也可以去拜访他,在节日互送贺卡。”
“你们的叔叔是个坚定、果断的人。”老管家说,“孩子们,我不明白为何你们的父亲要让兄弟俩十多年来不相往来,但亲人们从不会有解不开的误会。我向你们保证,米歇尔阁下很愿意照料他久未蒙面的两个女孩。一家人不应该被拆散。”
“遗产足够覆盖日常开销,”律师说,“但如果你们计划要读大学,这笔钱就捉襟见肘了。接受亲人的照拂,这没什么可害羞的。”
芬夏没有再说话,很明显,双胞胎的意见仍然是无足轻重。她们和两块被人搬来搬去的石头有什么区别呢?因为石头不会说话,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石头是坚固且紧密的矿物质。就像那一天电话打来,立在客厅里的她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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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夏在楼上房间整理照片,把它们从相框里抽出来,一张叠在另一张上面。她知道每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和日期。她避免自己的视线直接落在照片上。那些旧生活的影子。西蒙尼走进来了。
“你们要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女孩的动作。
“到了西西里,我会给你打电话。也可以写信。这次是真正的信,贴上邮票,扔进邮筒,漂洋过海。”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他们要把这栋房子和家具通通卖掉。”
“哦,”他说,怅然若失,“没法想象有别人当我们的邻居。”
“那我们搬来之前呢,有谁住在这里?”
“一对老夫妻,后来也搬去西西里了。听说他们的远房侄孙在海边给他们买了栋别墅养老。我小时候,他们在后院养了一群鸡,天没亮公鸡就打鸣。那些母鸡天天悠哉悠哉下蛋,他们给妈妈的回礼总是一打鸡蛋,吃不完的鸡蛋,菲利普到现在闻到煎蛋味还犯恶心。”
“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咧嘴一笑。
“真的要走吗?”芬夏站起来,把一叠照片用纸包装起来,他在她背后问,“继续住在这里,我们可以照顾你们。爸爸妈妈一直很喜欢你和吉儿,他们很乐意多两个女儿。”
芬夏转过来看着他,“我没法,西蒙尼。我没办法决定。”
他的笑如雾气散开,慢慢从脸上淡出,他沉默了一会儿。“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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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用一颗暗暗的星星带路,晃一晃,搅一搅,加入一把断齿的梳子,一只瘦鞋,还有一百条蚱蜢腿儿。做成一颗心,做成一颗心。一颗国王的心。”火车上的小孩子正在唱,放开嗓门。坐在双胞胎对面的管家先生去取餐了。芬夏想大吼一声让那孩子闭嘴。她用拇指压住右耳,额头靠在车窗上。
西西里岛,一个只在地理课本上出现过的熟悉地点,一个陌生的名词。那个人,她们的叔叔,竟然离她们这么近,可是就该这么近,意大利是爸爸的家,也是叔叔的家,他们天生就该这样近。但火车为什么开得这样久?皮亚琴察和西西里岛,一北一南;英国和意大利,一北一南;妈妈和爸爸,一北一南。妈妈柔软的金发,绿色的眼睛,一切都是“北方的”,美丽的“北方”,大写的“北方”,爸爸在她身边变成了绝对的“南方”代表,一个黑发黑眼的英俊的罗马人的后裔。好似距离出了问题,或者最亲近的两个人压根就该相隔这样遥远。
“我不想去那儿。”吉儿说,声音里带着失望,像一个小孩打开一只漂亮的包,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
芬夏苦笑了一下,像是表示道歉似的,“我们讨论过。玛格丽特姨妈养不起我们。我们没法去伦敦,只能去西西里。”
“我好想回伦敦。”吉儿闷闷不乐,“那个米歇尔叔叔,你还记得小时候他送给我们的玩具盒吗?多可怕啊,爸爸从来不提起他。说不定他们互相厌恶呢。很多这样的事,兄弟俩因为财产、口角之类的事情,反目成仇,相互憎恨。我们为什么非要去陌生人家里呢?”
芬夏继续看着窗外,盛夏的旷野一闪而过,波河平原在远去。往南,往南,一直往南。她们真的在去西西里岛吗?芬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会不会等她闭上眼,再睁开眼,她就到了天上,在那一架从伦敦飞往皮亚琴察的飞机上?耳边的这种嗡嗡声,不很像那只大白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吗?不,不对,飞机掉下来了。白鸟烧成了一只大火球。
他们在沙漠里呢。她立刻对自己说,她心里一阵钝痛。她的生物学得很好,她知道这种钝痛很快就会引起剧痛,正像我们的肌肉组织,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刚把它们切开时,神经会先陷入一阵短暂的麻木,随后才会掀起剧痛的浪潮。可他们好好地待在沙漠里呢,她告诉自己,摸了摸胸口的黄铜小鸟。凤凰城的沙漠,不死鸟的沙漠。
“芬夏,我好想回伦敦。”吉儿还在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芬夏说。
她曾经听妈妈说过,“会有一天”意味着永远不会。有些地方,离开了就是离开了,生活拐了一个弯,芬夏走上了另一条路,于是,过去的一些地方,她可能永远不会去,不会特意去,不会顺路去。一个逝去的转向,一个令人怅惘的辅音。就这么简单。
“但是不太对劲,心是一种很麻烦的原料。女巫知道这一点。”小孩子还在唱,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愈发亢奋,“哦,国王的心。哦,国王的心。哦,国王的心。”
闭嘴,芬夏在心里说,闭嘴!她穿了一条适合出远门的牛仔裤,可现在却让她双腿刺痒。她把额头紧紧贴在车窗上。她简直能感觉到火车在摇晃,好像它也在发抖。树丛,泥巴,长满小麦和向日葵的田野,摇摆着葡萄和橄榄的起伏和缓的丘陵。一座又一座山。郁郁葱葱的山谷,单调荒凉的山脊,铁轨沿着亚平宁山脉的年轻褶皱带,攀升得越来越高。
管家已经取餐回来,芬夏没有动面前的三文鱼沙拉。“我们怎么过海?”吉儿问,“坐飞机?坐船?”
“坐渡轮。到墨西拿海峡时,火车会拆解成车厢吊装上船。到时候,二位小姐可以下车去甲板走走,吹吹海风。”
越过碧空,越过云絮,越过连绵的黛青色山峦。最后是海,最后是海。
“我们从没坐过渡轮。”吉儿说。
“以后你们还可以坐着你们叔叔的游艇在海上玩。”
“他还有游艇?”吉儿吃了一惊。
芬夏转过头来,“我们是去巴勒莫吗?”
“不,不,直接去陶尔米纳,”管家从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眼,“你们叔叔这几年长住那儿,忙着打理生意。”
“你还没告诉我们,他……米歇尔叔叔,做些什么生意?”
“我没和你们提过吗?”老管家惊讶道,“瞧我这记性。酒庄、地产、文化、旅游,样样都有涉猎。事实上,我得说,整个陶尔米纳都是兰佩杜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