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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章二十四(终):挝鼓银山 ...

  •   瞧那头浪高风急,复归平静,衡云山中诸人亦是惊骇不已。尤其见灵虚道长立于岸头,讲那枚来之不易的金镯抛至月海后,狐九不由高声呼道:“好端端的,老仙长何故扔了这宝贝?”
      段言神情也不好看,这金镯本在他手上,浪起之时不知为何落到了灵虚道长怀中,此物一失,他该如何向孟涯交代?聆儿的下落又该从何处得知?
      灵虚道长一手持拂尘,一手掐诀变换,双目轻阖,口中低喃不止,待咒诀念罢,他又将拂尘往月海上轻轻一甩。顷刻间,海面之下便有金鼓雷动、画角齐鸣之声,仿若千军万马于阵前对垒,只这响动也不过一时,待此声罢,灵虚道长才睁眼道:“此物已交予天霖之手,镯上所刻铭文便是咒诀所在,狐儿不必担忧。”
      段言追问道:“难道孟涯现在月海之下?”
      “天霖做事自有决断,他今番不仅要试探真心,想必还要将积山之事做个了结。”灵虚道长语焉不详,转而对段言道,“判官欲知亲妹下落,何不来问我?”
      段言一愣,眉目间掠过喜色,急忙敬问道:“望老仙长赐教。”
      “令妹心中郁结所在,判官难道不知?当初民间一妇人,身怀六甲遭流匪奸杀,全家八口人,唯其夫进京赶考逃过一劫,其余七人俱死于乱刀之下。她腹中龙凤双胎身魂已全,本该转世为人,却因故再入地府,三重怨气层层叠加,搅得地府也不得安宁。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点拨妇人转世投胎,可这一双儿女却因阴气太重滞留地府,长子饮黄泉之水化形、次女宿彼岸之花栖身,阎王见状,怜此二子天生鬼体,纵使去往人间也是世世短命,便授其术法,委之以判官、冥使之责。”
      他说的自然便是段家兄妹的身世,段言听罢静默片刻,才道:“……母亲怜我兄妹年幼,本不愿投胎转世,地藏王菩萨闻之,便问她有何心愿未了,母亲道‘我夫郎进京赶考至今未归,若得奈何桥畔再见一面,纵使朱颜白发、对面不识,我亦当消弭怨恨,再不作祟’,菩萨应允,许她守在奈何桥畔等候。这一等就是足足三十年,三十年后,她见一拄拐老翁蹒跚而来,纵使衣衫褴褛、满面沟壑,她竟也一眼认出。他二人隔桥相望,父亲展颜道‘走罢、走罢’,他们便相携而去……不曾看过我与聆儿一眼。”
      狐九不知他为何说起往事,但见段言说得认真,便也耐着性子听着,未听几句面上不耐神色便已转变,只皱着眉怜惜道:“既然你爹娘都已转世投胎去了,你与妹妹又在地府当官儿,按理都是好事儿,怎么后来反起了事端?”
      段言叹道:“母亲蒙羞而死,怨念极重,我兄妹二人受其怨气浸染,未出生已成厉鬼。而女体为阴,更易受染,聆儿所承受的怨气远甚于我,她恨母亲所恨、也爱其所爱,即便那些流匪已堕畜生道,她仍不甘心,非要荡其魂魄才肯罢休。”
      “……不对罢,若是如此她为何要从地府出走?她已为冥使,在地府中权职恐也不低,要报复几个凡人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儿?”狐九撇嘴怀疑道。
      灵虚见他模样灵动,也笑:“狐儿在天上时整日昏睡玩乐,下凡却是聪明许多,看来天上神官的膝下灵宠也比不过下界妖修。”
      狐九也听不出好赖话,还当老仙长赞他聪颖,面上既有些得意又有些羞赧,摸了摸脸笑道:“我虽比不过老仙长,但也的确比这白面老鬼聪明些。”
      他说罢还朝段言那厢看了看,只等着听这人的奉承话,却不想这人今日总是沉默不语,即便狐九用脚蹭他、踢他也无动于衷。
      灵虚道长劝道:“判官心中早有答案,比起仇怨,那黑沉沉总也望不到头的地府才更叫人惧怕,名曰为母报仇,实则只为再入轮回。她不愿见你,恐怕是因心存愧疚,毕竟……便如令堂一般,冥使走时也不曾与君作别。”
      “……老仙长,您别说话了。”狐九见段言一声不吭,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一旁,心里顿觉不是滋味,甚至还有些埋怨灵虚道长多嘴胡言。
      他看了段言好半晌,咬了咬牙,忽然响声道:“有甚好委屈的,我在天上时都不知被转送几回了,还不是好好的?你是出走的判官,那我还是神仙的弃宠呢,你回不去地府,我不照样返不了天庭?大不了、大不了往后我陪你便是,正好在凡间凑个伴儿。”
      段言听罢总算有了动静,向来死气沉沉的脸上第一次显露笑意,他道:“小九真好……我与小九,正好做个伴儿。”
      纵使法力大不如前,到底不是孤身一人。
      狐九话一出口便心生悔意,他面上烫得厉害,更觉得段言的目光直勾勾的叫人心慌,但一想到这人凄惨的身世,总也狠不下心再去骂他,唉……真叫这色胚缠上了,往后可该如何是好?
      “判官此刻还欲追问令妹的下落?我法力虽失,算卦的本事却还在,若是判官……”
      “多谢仙长。”段言却吐了口气,泄力道,“既然都在人界,这一回,还是叫聆儿来寻我罢。”
      言讫,他即刻便去捉狐九的手,生怕这人反悔一般,转头便朝灵虚告辞:“孟仙君之事,段言不敢再管,愿先携小九而去。”
      灵虚颔首,不再多留:“我这狐儿也有劳判官照料。”
      他二人来时匆匆、去时匆匆,眨眼间,又只剩了灵虚一人立于衡云山顶,他垂目见海面依旧波澜未起,心中也有些疑虑,轻喃道:“依天霖之力,不该耗时如此之久,青鸟已困于笼中,他这捕鸟者为何久而未归?难道……还有何事要等?”
      他阖目掐诀,俄而又笑:“原来如此……非捕鸟也,乃捕蛇也,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分明早已寻得青蛇踪迹,却连自己的心也看不透、自己的情也认不全,还要逐少君下山试探,惹得这笨狼儿也沾惹了情债,白费此上等资质。”
      灵虚忆及此处,不由长叹口气,心下暗道,少君本就是为补你天生情缺而诞,若你情丝未起,他便永远是一团混沌灵气,焉能化形长大?你当初自人界而归,见少君已成孩童模样,心中恐已知晓自己对那青蛇情谊笃深,却还是不肯回头去找,只当此情已湮、终不长久,哪会想到少君长成极快,更在短短几百年内便有了“天定姻缘”——还不是因你自己情丝难断、相思如潮。
      “少君本就为你情根所衍,他所谓天定姻缘,自然也是由你情丝所催,除了那位被青蛇附身的小公子,还能有谁与他红线交结?试来试去,也不过是逼自己承认而已。”
      只不过这些难堪往事,你也断不肯叫那青蛇知晓。
      灵虚轻挥拂尘,又化作女童模样,迈着小腿一步一步从衡云山上逐阶而下,口中轻哼道,“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泪下如流泉……”
      灵虚愈走愈慢,乃至中途顿步,已然泪流满面。事到如今,他又有何闲情来嘲弄他人?纵能算尽世人命途,偏偏算不清妻女所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从前这求之不得的青云之梯,现今也需他一步步走下。
      走罢、走罢,回至凡间去,才能有再见之日。
      ……
      积山只有白昼,无有黑夜,饶是三人在积山山顶等了许久,四周景物也无丝毫改变。孟固起先还嚷嚷着自己胳膊疼,只肯大喇喇地躺在郑良生怀中,怎么也不愿起身,直至山崖上的冷风吹了一遭又一遭,吹得良生的手都不住发颤,孟固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才有所改变,他支起身,拧眉道:“怪了,已过了许久,怎还不见兄长出来?”
      郑良生则是担忧地望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沈念,又凑到孟固耳际低声道:“少君,先前孟仙君似是嘱咐过恩公甚么话,只我离得远不曾听得,我见恩公如今模样,恐是知晓内情,你我何不相问于他?也免得孟仙君那厢出了差错。”
      即便孟固嘴上对他大哥时有顶撞,但事关其生死,他心中自然也是忧虑万分,听闻良生之言,转头便向沈念问道:“沈……沈大哥,我兄长走时可对你说过甚么?”
      沈念却似只字未闻,神思只牵系于月海之下,良久后,他那双眼珠子才微微动了动,侧首道:“你说灵虚道长有本事能改动法器咒诀,可即便如此,他……他又怎生知晓呢?”
      沈念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月海之下的萧镇。
      孟固皱眉道:“兄长和老道都是老奸巨猾之辈,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到。他们既选用了这法子,定是有万全解法,能叫兄长安然无恙。”
      他虽如此解释,可自己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原因无他,便是想起了在灵境中的所见所闻。看起来,兄长为了对付青鸟曾有过多番谋划,只是在周旋之间无奈选择了炼丹炉一法,难道……此为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若果真如此,兄长的安危……
      一时之间,几人都是缄默不言,沈念也一改先前茫然神色,咬着牙将手中符纸狠狠攥在手心,他攥得死紧,既不愿他人夺走,却又狠不下心破坏。
      “恩公……”郑良生不忍心,劝慰道,“先前孟仙君既有言语留赠,定是想好了退路,恩公若是犹豫不决,不妨说出来与我等商议一番,总好过一个人劳心伤神。”
      沈念又是一阵沉默,此事毕竟是他与孟涯之间的私事,若要在他人面前坦言,他心中总归是有些抵触。不过郑良生所言在理,万一孟涯所留遗策尚需他人助力才能成功,自己这般隐瞒不告岂非是适得其反?
      思虑再三,他还是将孟涯所言如实相告。
      郑良生听罢欲言又止,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沈念手中那枚符纸,踟蹰道:“那恩公心底……究竟是想他二人中的哪一个回来?”
      沈念双唇一颤,垂下头去,不愿叫郑良生瞧见自己面上神情,对这问题更是置若罔闻。
      郑良生也便明白了,心内苦叹道:想是恩公自己也不分明,唉……那位孟仙君着实狠心,肯叫意中人受烹心之苦,也要为自己争个高低,倘我在同样境地下,宁肯世上再无郑良生,我也绝不要少君为难。
      思及此,郑良生也不由侧头看了眼孟固,却发觉情郎面色古怪,半是惊疑半是了然,似是心中憋着甚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郑良生心中明了,小声问道:“少君,你可是想到了甚么?难道是这符咒有问题?”
      孟固却是目光游移,不甚自在地看向良生,也是小心翼翼道:“良生,我说是不说?”
      “自然要说!”沈念忽而扬声,语气中隐有怒意,“难道这些话我听不得?”
      孟固莫名有些心虚,又求助般望向良生,关键时刻,还是郑良生一锤定音道:“少君说来罢,总归是孟仙君性命要紧。”
      孟固小声嘀咕:“他还有闲情算计别人,怎么都死不了的。”
      在郑良生眼神压迫下,他也不敢再打趣,只道:“我得先见一见这符纸,才敢开言。”
      沈念不甚放心地看了孟固片刻,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将手中符纸展出示人,不想孟固见之,反倒一改原先笃定神情,面上又泛起犹疑之色。
      沈念忍不住追问:“如何,你果真认得这符咒?”
      孟固先是颔首,转又摇头道:“兄长法力无边,我也不敢确信……”
      “吞吞吐吐,真是恼人!你只管说来便是!”
      孟固撇了撇嘴,心虽不悦,却还是转头对郑良生道:“良生可还记得你我刚定情时,我与你说过的事儿?我刚化形时,兄长说不放心我,曾在我耳后刻下三道救命灵符,还骗我说此咒一破他便现身,实际却正好相反,我破此咒后,符上灵力并未回到他身上,反是瞬间涌进我体内,还将我逼回了原形。”
      郑良生哎呀一声,应道:“那是少君头一回化形,我记得清楚,可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孟固哼了一声,刚要解释,却已听得一旁的沈念低喃道:“事与其反,必有所成……”
      临下界前,自己身上也被孟涯锁上三道封印,那人改换容貌、告诫与他,道此咒为封锁沈念灵力所用,一旦毁坏,必有天罚,然实际上,这三道符咒却是封锁孟涯神识之用,也正因自己引雷霹身,毁了最后这一道符咒,才害得“萧镇”不再,才引得孟涯归来。
      事与其反,必有所成。
      沈念浑身一颤,低头凝望手中之物,轻声道:“难道……你赌我选的是萧镇?”
      “兄长做事不讲常理,又惯会戏耍别人,他要我求他相助,给我的却是相反的符咒——保不准他今日所为又是如此,若我等一动不动、好端端在此等候,他恐怕难能归来,反倒是毁了此符,方能引得他神识归位,依我看……”
      说到一半,他却又摇摇头,无奈道:“我本想着见过此符便能知晓,却忘了兄长灵力高强,涉猎又广,这符咒我从未见过,与他赠我的三道灵符全然不同,事到如今,我也不敢断言了。”
      沈念却是过耳不闻,只怔神道:“……他借此物来试我?他用命来试我……”
      郑良生瞧他模样,万般不忍道:“少君所言也只是猜测,咱们再多等等便是。”
      等……要等到何时?若是进展顺利,孟涯早该出来,又何至于白费这许多功夫?
      孟固也是小声道:“若是久等不归,不妨……不妨真把这符咒撕了试试?我还是觉着兄长他……”
      沈念却是连退数步,竟是万分提防地看着孟固,语气不善道:“不行!不行!不能试……万一他、他真的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郑良生有些愕然,一时间竟听不出沈念口中的“他”究竟指代何人?反倒是孟固瞪大了眼,抿唇嘟囔了一句:“真是可怜,果真事事都叫他拿捏。”
      “你们先走一步便是,我自己在此等候。”沈念回转过心思,“我不信仲亭会解不开咒诀之谜,他一定会回来。”
      郑良生连忙摇头:“若无孟仙君计谋,我与少君恐要丧于青鸟之手,我二人怎能先行离去?自该陪恩公在此等候。”
      沈念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多说,只是孤身往那临海之畔走去,他先前就是在此等候。郑良生本想劝言,他三人可轮流守候,但见沈念神思迷乱,也不敢再与其多嘴,又与孟固一道寻了距其十余步外的另一山岸等候。
      只是几人都没想到,这一等,便是整整三日。
      积山永昼无夜,山中时辰还是靠着孟固施法算出,这狼妖也算是耗尽了耐心,几次劝说沈念毁符一试,却都得不到任何回应,那人便如临海碣石,日夜不动。
      也真是怪,先前与青鸟交锋之际,已然是性命攸关,却远不及这几日来的心慌无措,沈念凝视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月海,竟时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若炼丹炉中等着自己的是仲亭,那永囚其中尚且称得上是件喜事……可是、可是自己若走,还有谁愿豁出性命来护这一纸符咒?
      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孟涯。
      沈念叹了口气,除了等,他再无办法,他倒真心实意地期望孟涯又骗了自己一回,至少这样,还表明孟涯早有谋略……还表明他还能够回来。
      海风之下,又是一阵再寻常不过的浪涌声,沈念已习惯近日来的失望,听得此声也不为所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符纸。然而,浪涌声忽如裂帛,积山山顶骤然蒙上一层红霭,随之一道而来的,还有掌心符纸的倏然滚烫。
      沈念浑身一凛,强忍着灼骨热意紧紧捉着符纸,双目却不住往月海深处望去。
      海面之下似有巨兽翻滚,动而震天,连带着整座山崖都震颤不休,郑良生踉跄着拽住孟固衣襟,口中又急又喜:“少君,定是孟仙君念对了咒诀,将这丹炉翻了个身——”
      他的声音淹没在滔天浪声之下,孟固却已然明白,知晓兄长将要自神器而出,便捉着良生急速后撤,想要尽力避开神器余威,后退之时他又抬眼看了看身前,却见沈念不退反进,竟是迎着滔天巨浪直扑崖边——
      郑良生大惊,声嘶力竭道:“恩公——快回来——”
      此声隐没于浪涛之中,自然无济于事。
      就见那海天交接处炸开一道金红火光,炼丹炉自海底冲天而起,炉口向上,从中喷涌而出的却非丹火,而是漫天碧蓝海水。浪涛中隐约浮出一道颀长身影,此人立于浪口云端,广袖由咸风鼓荡,当真如古画中的仙人一般,缓缓落至山崖之上。
      不用燃犀下照,未必佽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
      沈念凝望云中人熟悉面庞,手中符纸熊熊燃烧,他却浑然不觉痛楚,只死死盯着那人面容。
      来人确系萧镇,他鬓角染霜,眼尾已有数道细纹,气势威严沉静,唯有眼神中露出了几分罕有的迷茫,直至瞧见面前之人,他才愣在原地,许久都未开一言。
      那日马车上一别,过了几度春秋,历了几轮生死,才堪得此一见。
      相见却又无言。
      “你……”沈念浑身发颤,想笑又想哭,发出的一声低唤又太轻太虚,仿佛山间一缕游魂,游荡良久,才至心上人身边。
      纵使梦中有过千百次重逢,却也难抵这一次的乍见之欢。沈念几乎是踉跄着跑上前去,却不敢触碰眼前人分毫,只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期冀道:“仲亭,我……我是……”
      “禄郎。”萧镇唤道,眼中显露笑意,“我怎会认不出禄郎?”
      沈念眼中一酸,落泪道:“我亦从未忘记仲亭,日夜所思,俱是你一人。”
      叙话至此,萧镇眼中却是一乱,他将目光落在沈念手中燃烧的符纸之上,怔愣道:“禄郎,我认得你,可是……可是我又是谁?”
      符纸火光不减,飞出的点点灰烬也泛着金光,这些浮灰一点一点汇聚至萧镇体内,便如倦鸟归林,顷刻淹没不见。
      沈念落泪不止,心知符纸已毁,神识归位,这来之不易的重逢也只有片刻光景,更不舍得叫萧镇的话落空,只哽咽着回道:“你是我的意中人,是我沈念的夫郎。”
      符纸终于燃尽最后一点辉光,眼前之人也已霜发转青,他神情未改,只是眼中的茫然已散,视线虽一动未动,仍然只落于沈念身上,可眼中含意却越来越复杂,最后也只化为一句喟叹:“你终究是舍我不得。”
      沈念咬着牙,心中不知是怨是喜,两次、两次都是因己之故害得仲亭殒命,可他再无其余选择,这个恶人,也只有自己能当。
      面上泪珠叫人轻轻拭去,耳际又得轻柔喟叹,只听其道:“禄郎,我回来了。”
      沈念垂首不语,反倒是孟固捉着郑良生的手跑上前来,面上惊喜难掩:“兄长,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难道老道不曾将咒诀告诉你?”
      “非也,此事说来话长。”孟涯看向弟弟,先是问他,“你已从灵境中回来,定已见过雪芽姑娘。”
      孟固颔首:“她现今不在积山,想来已回了藏身之处。兄长,这姑娘究竟是何来历,是你用以诓骗青鸟的借口,还是说……她果真是青鸟之妻?”
      “雪芽姑娘并非是青鸟之妻,其妻早已死于积山,便是由他亲手所杀。”孟涯不知为何来了一句,“禄郎,你可有发觉异样?”
      沈念面上泪渍未干,心绪未宁,听孟涯如此问来,也只道:“你诓骗青鸟其妻未死,是想引诱他再进灵境?只不过那人并未上当。”
      “此非我所问。”孟涯轻笑道,“老山神并未说谎,不论是青鸟之妻还是少君,俱是积山灵气所化,按理出了积山便要一命呜呼,可少君游历四海照旧安然无恙,这才是矛盾所在。”
      沈念蹙眉:“你究竟想说甚么?”
      孟涯收起笑意,肃然道:“我最初发觉积山异样,便是由少君伊始,他这团混沌灵气,从诞生之初便有太多特殊之处,我当初设灵境为其作修炼之用,一是为了将其护在积山,二来,便是想试一试他是否能修出灵识。”
      孟固斜睨一眼,环手在前,不悦道:“我不仅修出了灵识,还远甚其他妖修,这点可也确切无疑。”
      “老山神既未说谎,少君身魂又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郑良生左看右看,也是犹疑难解。
      “少君之所以能活下来,原因无它。”孟涯眼眸一敛,“便是因积山结界已破,灵气四泄进入人界,而灵气所在之处,便是积山。”
      沈念还是有些懵懂:“你是说,早在青鸟破除结界之时……积山便是人界,人界已成积山。”
      孟涯颔首:“这才是那老山神惶惶不可终日的缘由,原本只凭它一座孤山便能完成塑仙之职,而今灵气四泄,九州生灵都有了抢夺之机,它那些成仙的捷径再也用不到外人头上。为弥补此过,它趁着积山灵气尚且丰盈之时,催生出了一个孟涯,欲助我登仙来向天庭邀功,它虽神识将陨,但山体尚可留续人间,待万万年后,天庭神力不足之时,也难保不会一道谕旨官复原职。”
      他所言抢夺之机,不免令沈念想起了当初鲤精口中赤红着双目来到积山之下的众多散修,为夺灵气而来,最终却都惨死天雷之下。
      天雷?对了,还有天雷,他孟涯在积山时不也难以免除天雷之苦,可其妖身早褪,为何还会有此劫难?沈念先前便欲追问此事,但孟涯每每闪烁其词,事到如今,难道他还不愿明言?
      沈念心中不甚舒服,直言道:“你还有甚么没说出的话,没作出的解释,不如一并说来罢。”
      “禄郎莫急,我正要说给你听。”
      孟固见兄长神情温柔,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浑身都不甚自在,不由带着良生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还暗骂道:“不如早些回去,省的在这儿看他们唱戏谈情。”
      郑良生小声提醒道:“少君谨言,莫忘了当初孟仙君给你下的束心咒。”
      孟固好似哑巴吃黄连,只得不情不愿地留在原地。
      “老山神虽欲借孟涯邀功,却也知欲速不达,若贸然将灵脉尽传与我,这具妖身定然难以承受,故而它只得每隔数年,自锻雷火而降,我每每受此雷火,则灵力大涨,才有如今法术。”
      “……此并非雷劫?”
      “自然不是。”孟涯摇头,“你也曾见过这般场面,可知积山之上雾霭蒸腾、霞光四放,便是山神施法之故,此雷并非天上而来,只在积山之内,布此场景只为掩人耳目,这法子本为我而设,那些遭引诱而来的小妖却无力承受,来之便是自寻死路。”
      沈念想起了在月海海底时,也曾见孟涯受雷火之击,原来是有此缘故,难怪他那时痊愈得极快。他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怕,那时若非孟涯及时相护,自己也定不是这雷火的对手。
      可沈念还是有些地方不甚清楚:“若老山神已将灵力尽授予你,为何它现今还活在世上,你又为何将其藏于月海之下?”
      “禄郎果真聪颖。”孟涯反倒叹了口气,“平白受人恩赐,自然不是毫无代价,我灵力愈高,便愈发受天道所控,事事不能由己,倘若不能上天任职,留在凡间便为大患,总有一日会为天道所除。”
      沈念一愣,觉得如此处境,竟与当时军权在手、备受忌惮的萧镇万般相似。他也有些明白过来了:“难道你找到了法子,可控制老山神所予送的灵力?难怪这老货还能留条性命于世。”
      “禄郎猜得不错,至于甚么法子……你先前不是已经道出了答案。”
      沈念怔然,旋即瞪大双眼:“是月海?将他藏于月海之下就是为了便于操纵?”
      “此其一也。”孟涯见他一双眼圆溜溜的,尚且泪渍未干,心中总有蹂躏轻薄之意,但他也知时机未到,还是收回视线,解释道,“衡云山顶那枚圆镜,便已暗指月海,镜,乃予人观赏之用,而这枚横亘于仙山之间的镜子,仰照万物,自然是给天上人看,要想不被神官监视,只有躲到镜子底下。至于操纵山神一说,实则不对,当初它强我弱,我只能受下雷火,而今它已奄奄一息,我若不愿受其灵力,它自然也无计可施,不然它为何要百般劝说?”
      孟固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此处,忽而拍掌道:“难怪,兄长要在月海之下设此赌局,也是为了避开天庭监视罢!”
      沈念犹自震惊,又想到就连青鸟也不知老山神的下落,更是惊叹孟涯布局:“你……你从凡界回来之后,就想到了这些。”
      “兄长故事讲得倒好听,可说来说去,还是不曾说到这三天之内,你在月海之下做了甚么?总不至于破个咒诀还需这许多功夫?”
      孟涯思忖一二,转而将右手摊开,掌心放在沈念眼前。
      沈念眼神一定,只见孟涯掌心有一道浅淡刻痕,刻痕起伏下落,正巧是个山形,便与自己那日登上衡云山顶,在那间假庙中所见一般无二。
      他伸出手去摸孟涯掌心山纹,只觉触手火热,竟有灼烧之感,他一忍再忍,还是低问出声:“能叫你都落了疤痕,定然疼得要命。”
      孟涯将手一覆,反去握沈念的手,轻笑道:“从今往后,积山只在我掌中。你问我在月海之下做了何事?不过是将未完雷火受尽,将剩余灵力复归于我。”
      在场诸人俱是一愣,还是沈念最先反应了过来,他面色大改,只觉怒火直冲冲往上涌,气得他攥紧了孟涯的衣服,质问道:“你……你竟让仲亭受雷火之苦!”
      孟涯笑意尽收:“我已受千百年,难道他受不得?”
      “他只是个凡人!”
      “他不是。”孟涯冷冰冰道,“他不过是我分出的神识。若他不受积山雷劫,哪里能得灵力,纵然念对了咒诀,又如何能从这尊神器中逃出?你既心疼他,怎么先前不愿撕毁符咒?如今后悔也晚了。”
      听他二人争短论长,孟固在旁直撇嘴,朝着郑良生啧声道:“这老妖竟会说这种酸溜溜的话,一大把岁数了,真是恶心。”
      却见孟涯冷冷掷来一眼,孟固即刻便住了嘴,心道自己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实在不必同这孤家寡人一般计较。
      沈念胸膛起伏,还在追问:“你这下受了雷火,灵力大涨,又不怕天庭暗害了?”
      孟涯面色和缓稍许:“从前可以,如今却是不行了,你可还记着那尊从天而落的天柱?我本欲借灵虚道长所赠捆仙绳,将天柱与这尊炼丹炉一并送回天庭,只不过现下想来,实在多此一举——天柱已断,却没有神官下界搜寻修补,此事本就不合常理。”
      “难道不是因为此事是件苦差,这才无人领命?”
      “确有可能,灵虚道长曾与我言,道此天柱只在第一重天,即便偷下界来也不甚要紧。”孟涯轻叹一声,“也是关心则乱,你肉身若不能修复,即便保住魂魄也无济于事,此非凡力可为,唯有借助天道,故而我不曾疑他。”
      “你是说……灵虚道长他、他说谎了,这天柱……”
      “禄郎有所不知,这天柱本就是由灵虚道长看守,此物是真是假、是否为天宫要紧之物,世上只有道长一人知晓。”孟涯看着手心符痕,定声道,“数百年来,天庭不曾派人来寻,要么便是此物无足轻重,要么便是……自天柱失后,天上神官已然难以下界,正如万万年前大能所为,绝地天通。”
      沈念还是不放心:“到底还是猜测而已,若果真是天上神仙不愿下界,便无有绝地天通一说,你不还是要受控于天?”
      “你等在此等候三日,可有见灵虚道长之面?”
      孟固断然摇头:“老道未曾来过。”
      “这便是了。”孟涯确切道,“段判官携天柱而来,早些时日便已至此地。我与道长约定,待我从炼丹炉而出,便借我灵台之力、附道长口诀,将天柱与炼丹炉重新送返天庭,然而……”
      孟固大惊:“老道却不在此地!他带着天柱跑了?”
      “这是为何?”郑良生久不开口,但他心内甚是敬重灵虚道长,不由得为其辩解道,“灵虚仙长是少君恩师,德隆望尊,断不会设计害人,他这么做……”
      “道长并非要害人,他只是不愿天地互通罢了。”孟涯仰头望天,“凡世纷争,犹如江河自涌其波,纵有喋血之祸、崩裂之危,也不过是阳九百六劫难之一,又何须瑶台真仙越俎代庖?我曾与青鸟辩言,天道先许萧伯楼为天下之主,后却为遗腹子萧镇所替,萧镇死后,又有程鸾应运而生,纵无以上之人,天下自有英雄更替,又何须九霄云外者降甘霖、布霞蔚,来争个共济苍生的虚名?”
      沈念见他言辞振振,心中忽然掀起些许怀疑,不知这所谓“绝地天通”之计,果真是灵虚道长所为,还是孟涯故意为之,毕竟灵虚道长不在积山,现又来去无踪,也无人能与其当面对峙。
      若是通天之路已被断绝,那这世上岂非再无一人能做他孟涯的敌手?他不愿担个神仙的虚名,却肯将积山之力尽数收回……这也果真应了当年萧镇逼宫的做法,现如今,他已真真切切是积山之主,人界之尊。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沈念心内反有些怅然若失。
      一切磨难似乎都已结束,可往后又该如何呢?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孟固看了看兄长,似乎还有要紧话要说,可反复斟酌、权衡利弊后也只憋出一句:“既然老道不在,那这丹炉便沉在月海之下吗?按兄长所言,积山名义上虽已陨灭,可灵气依旧游荡于人间,难保万万年后不会再出一个‘孟涯’,兄长就不担心?”
      孟涯展颜道:“我若忧心此事,又与青鸟有何分别?炼丹炉既回不去天庭,月海之下也是个好去处,以此地作皇陵,不算辱没了这位威名赫赫的程太祖。”
      见他事事都有考虑,孟固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告辞离去前同郑良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你那位恩公也很是厉害,即便是兄长也难占上风。”
      话未说完,便已被郑良生匆匆拉走,不多时,便只剩了孟、沈二人,震天的浪潮声已散,一时间,反倒静谧得叫人心慌。
      孟涯贴身近前,正要去握沈念的手腕,那人却先躲闪道:“我没答应要与你一道。”
      “与我一道作甚?”说话间,已是捉过他手,“你灵台虚弱,金丹凝练尚需时日,先随我回隐月洞。”
      沈念气恼道:“那是我的洞府,要回也是我回!”
      孟涯笑道:“好,是我随你回。”
      沈念不甘心,又是问责道:“……你说我取名附庸风雅,这可是我洞中小妖一块儿想出的名字,不比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好上千百倍么?”
      孟涯颔首:“清幽雅致,乃是山间乐土,自然远甚凡间俗物。”
      “你还说我不学无术,只知小情小爱,难得大道圆满,你现下不也和我一般?”
      孟涯又道:“灵台归本真,何言问道深,我情念只为一人而生,受他讥讽也是甘之如饴。”
      沈念面上一烫,语气却愈加严厉:“你这会儿说得好听,我却为你一句‘天定姻缘’惶惶难安,你骗我在凡尘另有情缘所在,不知折磨了我多少时日,我才不肯轻易——”
      孟涯开言打断,语气肃然道:“禄郎,你我之间,从来就无需天道作配,更无需月老牵线,我心悦与你,与这些命数之说俱无干系,只与你有关。”
      听他就这般直白轻易地脱口而出,沈念再想强作镇定,也难以不为之动容。他双唇翕动,隔了许久许久,才叹气般说出一句:“除了隐月洞,我还想回鹤林郡看看,还有彰邺县城,都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
      孟涯听他一一说完,牵着他手,低声应道:“都依禄郎所愿。”
      ……
      返程之时,郑良生心疼孟固手上伤势尚未痊愈,便不许他再施法,二人只是缓步沿积山而下,倒是孟固似有心事,一路上都不说话,待走出了许久,他才猛然停住脚步,一面环手在前,一面啧啧开口道:“不对,我想了一路,还是不对!”
      郑良生很是配合道:“少君此言何意?”
      孟固挑眉:“兄长先前下凡时已筹谋多年,尚需三道符咒才能藏尽神识,足以证明此术繁复异常——毕竟有损神识,出不得丝毫差错,即便是兄长也不能脱手而出,况且他这次还仅用了一道符咒就得藏尽神识……我还是不信兄长这符咒为真,这老妖无有把握决不冒险,他既要那蛇妖真心相待,又怎肯将其拱手让给萧镇?即便萧镇就是他自己。我猜,即便青蛇果真毁了符纸,兄长也只会变作萧镇骗他,总是先把人骗到手再说!”
      “少君竟还在意此事。”郑良生闻言却只轻轻一笑,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积山,道,“不论真假,孟仙君都已经赢了,因为——青蛇恩公不敢作赌,他终究是舍不得孟仙君……想来世间万物,怕就怕这有情人的一点真心——知之、畏之而不忍拒之,他二人之情,或也如此。”
      孟固轻哼一声,不甚服气:“他们俩个也真是麻烦,这下上天入海都没了去处,只得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话罢,转眼又见郑良生似有感悟,孟固便提前打趣道:“我的良生悟性高,又要念诗作句了!”
      郑良生抿嘴一笑,果真念道:“愿为尘外契,一就智珠明。前人悟道如此,我今观情,亦是如此。”
      孟固挑了挑眉:“良生悟道之前,想是忘了自家孩儿。”
      郑良生哎呦一声,面色煞白,焦急道:“糟了,守善怀恩尚在皇陵脚下,少君怎么不提醒我?若是孩儿们遭了劫难……我……”
      “命里有劫,躲也躲不过……”孟固慢悠悠说了一句,叫郑良生狠狠瞪了一眼,才赶忙安慰道,“现下便去、现下便去,好良生莫要生气——你刚刚还心疼我,这下记起孩儿们,又不顾夫郎了!”
      他话虽如此,指尖却已然飞出一道符咒,双指掐诀,比了个缩地成寸的技法,便携了良生而去。
      海浪声声、咸风习习,身外仙山依旧,外客却俱不见影踪,正也是——
      故人已绝尘世信,访客犹摹洞前匾。
      苔封石鼎丹炉冷,松偃云房旧榻悬。
      几度花开沧海变,空余山月照虚烟。
      欲寻真诀归何处,唯有清溪奏涧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章二十四(终):挝鼓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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