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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正月十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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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灯听见那句“我喜欢你”变成猫头鹰的叫声。
他吓坏了,柳叶一样飞出血泊,向春台飞去,如酒会上那样,穿过房间,穿过人群,穿过车流与城市,拼命大叫着:“数不清的!我没数清!我没数清!你等等我!”
“怎么了?什么数不清?”
赵灯被摇醒了。
春台正蹲在沙发边,担心地看着他。天光大亮,已是清晨。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他睡过去几个小时的梦。
赵灯突然很想亲一亲他的眼睛,像那天在影棚里没敢的那样。
但他没这么做,只是笑着说:“钱啊,我账户上的钞票数不清的——分你一些要不要?”
春台撇了撇嘴:“谢谢!不要!”
似乎不解气,他还上手推了赵灯一把。
赵灯却像个不倒翁,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怎么不要啊?很多呢!不要后悔哦!”
“不是要去车站接你学姐?”春台的手像小狗的爪子,噼里啪啦地乱拍一气不倒翁,“快走吧,下雪了,万一堵车呢。”
***
看到俩陌生男的向她走来,江樱第一反应是腿软。
她紧紧贴着比还要矮半个头的妈妈,把两人羽绒服都呱唧呱唧地响。江妈妈也木着,结结巴巴问能不能先回去洗个澡。
赵灯解释了一阵,母女俩才松口气,这是之前联系过她们的人,不是又来抓她的。
“啊……原来、原来是您……”妈妈一开口就开始流眼泪。
未免应对流泪场景,赵灯连忙拿出准备好的材料:“这些材料是你室友帮忙弄的,如果你想出国继续学业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你回去休息一下再慢慢看吧。”
“赵、灯。”江樱一字一顿地重复,似乎关傻了,舌头还在驯化。
赵灯缓和气氛地笑:“嗯对,赵灯,灯笼的灯。”
“赵、灯。”她吃力地重复了一遍。
赵灯这才发现,她右耳里有一枚人工耳蜗。
所以她写的故事里总有一种特别的静谧氛围?赵灯不禁揣想。
他这么一出神,江樱也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耳朵。她自然地抬手拨了一下头发,挡住了,耳根也微微地泛红。
赵灯心知她误会了,立即看向别处,又岔开话题:“很土一名字,上灯那天生的,没办法。”
江樱点点头,一双眼睛又看向春台。
不知哪里来的默契,春台也缓和气氛地笑起来:“我叫春台,春台戏的春台,也很土的名字。”
果然人长得漂亮,笑起来好看,就有亲和力些。江樱也似被感染,脸舒展开,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
江樱状态不好,她妈妈只是哭,赵灯便只是慢慢地嘱咐了几句,就送她们上了叫好的车,这才和春台回去。
下了一夜春雪,路上滑,司机开得很慢。回去路上,他俩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都像是有话要说,话撞到一处去,不由又相视一笑。
赵灯一抬手:“你先请吧。”
春台也不谦让,当即问道:“为什么你们好像压根不认识?”
“不算完全不认识吧,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罢了。”
春台装作懂了:“我知道了,你暗恋她。”
赵灯笑出声:“我暗恋她,那你还不如说我暗恋ni……”
春台扭过脸瞪他。
“……尼古拉斯凯奇。诶,人老外名字长,你让我说完嘛。”
“怪不得你哥总说,谁跟你说话都生气。”
他一提赵祁祁,赵灯心里就难受。可当那张脸转过去,有一瞬天光照透他的睫毛,只留给赵灯一段通红的脖颈和一只泛红的耳朵,他不禁心中一空,什么旁的思绪都没了。
“骗谁啊?你为她闹了这么大一圈,又花钱,又得罪你哥哥……”
“怎么是为她,还不如说是为……妮可基德曼。”
“好好跟你说话呢!这么戏弄我有意思吗?”
“我戏弄你?唉——”赵灯举起一只手,看自己手上的烫伤,不轻不重地叹气。
春台也伸来脖子看了一阵,突然摊开自己那只伤手,伸到赵灯面前,恶声恶气地放鞭炮:“真是的,我这比你厉害多了,都起泡了,也没像你这么唉声叹气的——难道还很痛吗?一定是你偷懒没有擦药吧!”
赵灯指着自己的伤口道:“你看我这像什么?”
“像什么?”
“像不像人皮口袋上烫了一个窟窿?非得从这窟窿里撕开,才看得清我这口袋里有几个黑球几个白球,是不是?”
春台先是一怔,又作势去摸安全带:“你再胡讲八讲,我就下车了。”
赵灯只好举双手投降,好一只,坏一只。
“你就是喜欢她的吧,别不好意思。”春台自顾自地点头,像在空气里盖戳,“其实,我觉得她也对你有意思的。”
赵灯失笑,没吭声,他倒想知道春台还能怎么说下去。
春台继续他的自说自话:“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肯定很感激你,这时候你再去献殷勤,一来二去就会喜欢你了。”
赵灯笑了:“哦,我也帮你很大的忙,你不感激我?还是我没有献殷勤?怎么一来二去,你倒没有喜欢我?”
“麻烦您靠边停车。”
“不好意思,您接着开,发脾气呢。”
“谁发脾气了?”
“我,我失眠,脾气大呢。”赵灯道,“所以你不能把我扔在半路上不管我。”
春台白了他一眼,整个人转向另一边,但没再要求下车。
车在路上龟速挪动。司机是位大姐,车里没有古怪的味道,也没有古怪的音乐。后排空调的暖风熏着他俩,赵灯闻见青苹果的味道。
我家的洗发水。赵灯心中生出上不得台面的窃喜。窃喜了三秒才想起来,那房子里的洗发水估计是春台在的时候自己买的。
哦,我用了他的洗发水。赵灯又想,仍感快乐安宁。
出来前他就已做好决定,等开导好了春台,就给他一笔钱,体体面面地道别,什么都不必多说。
可当他真坐在春台身边,闻着春台身上的气味,心中却生出许多不甘。
没法好好说出“再见”,甚至没法好好说话。
他不禁希望这路是个时空的循环,能就这样一直一直坐在车上,他开不着调的玩笑,春台张牙舞爪地生气,一个说一个听,他们都能光明正大地把许多肉麻酸话,掩藏在无聊至极的轻浮笑话和装腔作势的怒不可遏里。
就这样永恒不停地走下去。
可惜到底没有永恒这回事。赵灯还是觉得有必要开口解释一下。
“她是我学姐,前段时间出了点事,被带走了。我们有校友也是她的读者,在微博上给她募捐求救来着。我正好看见了,自然要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就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可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带走这么严重?”
“没犯什么错。”
春台一听,激动起来:“啊?那为什么要抓她?难道她被人冤枉了?”
“没人冤枉她,就是法律错了。”
春台怔了一下,又勉强道:“好笑,你说错了就错了?你什么人啊?天王老子啊?”
“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才求哥哥叫嫂嫂地捞人啊。”
春台被他这态度搞到无语,垂着头想了好半天,赵灯以为他又生气了,正想不好再说些什么好话赔罪,春台又开了口。
“那我就都明白了,你帮她也是为了能睡得着觉,跟你帮我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脑袋在空气里盖戳。赵灯看着他,手上烫伤再度痒痛起来。
他望着春台微笑:“是啊,赎罪券该买还是得买。现在你知道我为了睡个好觉的决心了吧?”
“知道了。某些人为了自己能睡个好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敢干。”
“对喽,就是这样。”赵灯接了一句废话。
“我就知道。”春台接上一句更废的。说着,他也低头摸起手上的烫伤。摸了一阵,像是想起什么,他竟问赵灯捞人犯不犯法。
赵灯暗自好笑,心说你都打算刀人了,问我捞个写小说的犯不犯法。哦,我们家垃圾桶那刀是小耗子大半夜拖到我袜子里送我的。
赵灯垮下脸,故意逗他:“坏了,没想到这一茬。”
“啊?可、可不是他帮你的吗?你要有什么事,他也逃不掉!”
“那你有所不知,我们家向来有大义灭亲的传统。”
这本不是假话,赵灯表情也真,春台脸都白了。
赵灯见他如此,又不忍,看向后视镜,打趣道:“师傅心说,坏了,拉了一对法外狂徒,得立马开派出所去。”
春台连忙摇手:“不是的!不是的!你别乱说啊!”
赵灯更正:“哦,不好意思,‘两个’法外狂徒。”
见他如此态度,春台这才意识到又被耍了,木呆呆地还没来得及生气。
后视镜里,司机大姐眼睛笑皱了下:“捞人要是犯法,我们老家都得进去。良心过得去就行了。”
“哈哈,说的是。”赵灯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胡说八道:这话说的,我也不是非得违法乱纪,但若真没办法,也不好捏着鼻子说些“但恐不免耳”的官话,看来只有亡命江湖的份。
“你们是年纪小不知道,想我年轻那会儿,还有什么投机倒把,流氓罪呢,现在都没了,这玩意也一时时一阵阵的。” 大姐一路没说话,没想到其实也是个热情爱唠嗑的。
春台反应过来,立即道:“流氓罪好,把流氓都抓进去的!”
大姐:“那抓的也不都是流氓啊,好多人怪倒霉的……”
赵灯:“他说我呢。”
大姐“哦”了一声,在后视镜里跟赵灯眼神一碰,目视前方,专心开车,大有心照不宣不再掺和他俩打情骂俏的意思。
春台发现了,气势汹汹,兴师问罪:“你看什么?”
“照实说了,你又要下车。”
春台先是一愣,随即脸涨得通红:“随便!”
他不再说话,垂下头,摸烫伤处的水泡。手似乎一阵疼一阵痒,眉头一阵蹙一阵展。
赵灯不敢去看春台的眼睛,于是一遍遍看他的眉毛,一根根数过去,数到十就从头开始,心里有只猫头鹰一声声地叫:数不清的,数不清的。
一声声叫得他心空,偏过头看向窗外,猫头鹰仍在叫着。十来根电线杆过去,春台忽然道:“对了,你原本要问我啥来着?”
赵灯转过头,想了一阵道:“哦,你刚刚说,春台是春台戏的‘春台’。”
“嗯。咋了?”
“什么是春台戏?”
“就是落灯的时候,村里搭台子唱的那种。”春台道,“出生那天村里刚开唱。我爹妈也不会起,就叫这个了——难听死了。”
“这么说,你是落灯那天生的?”
“是,怎么?”
“那岂不是……”赵灯低头看手表,“14个小时后,就是你的农历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