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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正月十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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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灯原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平静的告别,至少他为这个准备了很多心理建设。
刀扔掉了,人安抚下来了,看上去已不再那么激动喊打喊杀了。正好还过生日,与他快快乐乐地玩一天,再给许多钱做生日礼物,或许也说得出再见了。
——赵灯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直奔游乐园,大家都说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这是赵灯的主意,提出来后春台也没反对,看上去还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时间紧迫,赵灯发挥钞能力,许多项目都没排队。一个陪着一个坐了好几遍,直到春台发现赵灯在过山车上也冷静得像个死人,赵灯发现春台那些兴致都是假装的。
得,又演一块儿去了。
真相暴露,两个老演员又好气又好笑。赵灯暗气自己浪费了时间,春台更直白,直说又浪费了钱。
最后干脆买了两桶爆米花,坐避风处开吃。
小姑娘,小伙子,穿裙子的,带头箍的,手牵着手的一家N口文明家庭,一个个都满溢着快乐走过他们。他俩坐在路边长凳上,头从左甩到右,又从右甩到左,两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
石头赵灯正为自己的平静略感惭愧,转头看见春台也一脸冻红鼻子的死相,那丁点儿惭愧也烟消云散了,生出有些“俺也一样”的快活。
时值日落,好大好红一颗,窝在天幕一角,静静地看他们吃爆米花。
就这么吃了一会儿,开始吃到没爆开的,赵灯硌得牙痛,捏了捏桶想丢掉。
“别扔啊!还有呢!” 春台从他手上夺过爆米花桶,那些好的坏的都倒进嘴里,嚼吧嚼吧,整颗头都在响。
赵灯看着他,既忍不住想笑,又为即将道别难过,一张脸仿佛不是自己的,寒风里乱七八糟地拧。
不知道是嚼累了还是嚼完了,春台含混不清地说:“其实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儿上过班?”
赵灯真不知道。
他说要来这儿,纯粹是春台那本给他哥照片纪念册里写过特别想一起再来,写得还挺认真,他印象很深,所以才这么提议。不过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的假的?你才多大年纪,哪儿那么多时间上班?”
“不信拉倒,骗你是小狗。”
“那你上的班可真不少。”
“哪里有钱哪有我。”
“哈哈,那你说说,哪里最有钱?”
“哪儿都有钱。”春台不想说,“不过都是别人的钱,跟我没什么关系。”
如此又安静下来。
赵灯想了想:“不知道你不喜欢来这儿,不好意思。”
春台摸了摸头:“也不是说不喜欢,只是没你哥那么喜欢。”
哦,原来是迎合他才这么写。赵灯明白了。
春台:“其实我以为你喜欢呢,你看我们俩这搞的。”
是啊,怎么就搞成这样?大约是没开一个好头,后头就一路崩坏成这么个情况。
“小时候特喜欢。”赵灯回想道,“而且我们特别寸,本来每一届四年级学生都要春游,就去我们附近一游乐园的,结果我三年级那年,隔壁学校春游车祸了,完蛋,第二年全没了。”
“这也太惨了吧!我们那小破学校都春游过呢!”
“是啊!而且我当时的理想就是去乐园里当那个卖泡泡机的。”当然现在也差不多了,吹的都是估值泡泡。
春台立即反对,摇头不算还要摇手:“别想不开,钱巨少,还超级累,还CPU我们,我们同一批来的都干不下去走了。曹杨——你见过的,就那个黄毛——他原先就在另一个区卖爆米花的。”
“哦,他先撤了,然后带你们一齐逃出苦海,那挺讲义气的。”
“嗯……除了偷吃我的卤蛋算是吧。大家出门在外,肯定要相互帮衬的呀。”
“那你要是回老家了,你那个小姐妹怎么办?谁帮衬她啊?”
“看到了,能帮就帮一把。看不到的,唉,也没办法。”
赵灯沉默了好一会:“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春台不吭声了。
“你要是放不下心,我有个朋友,他那里正缺人,还提供食宿,你和她都可以……”
“行了,别糊弄我了。”春台突然打断他的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看破又说破,赵灯抿了抿嘴。他现在又冷又累又困,不想兜圈子,更不想对着春台撒谎。
太阳慢慢落下去,他们之间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赵灯由是生起不合时宜的寄望,一点一点吞食着他的理智和忍耐。
“我包里的刀是你拿走的吧。”
“对,我扔掉了。”虽未证据确凿,但赵灯供认不讳。
春台叹气:“那刀打完折还要一百六十多,牌子货呢,就这么扔了……”
“那我赔给你。”
“不用。”
春台忽然瞥见衣服上有颗掉落的没爆开的玉米粒,捡起来使劲捏在手里。力气都被发派指尖,声音便小了许多,赵灯听在耳中,倒有些认错的意思。
“我只是犯一阵傻。你也可以跟我商量的嘛,干什么乱扔掉……”
“年轻人在气头上,恐怕我说什么都没用,只好先绝后患。”
“哈,你又知道了。”
“当然知道,我也这么干过。”
春台一怔,手上玉米粒又蹦开,不知滚去哪里。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灯也不藏着掖着:“听我一句,别干傻事,这不是你能应付的。”
春台低头找起那颗消失玉米粒,便正好躲开了赵灯的目光。找了半天还是没找见,只好直起腰,面对现实。
“我知道。你要是看着我去做傻事,你也睡不着——你这叫庸人自扰!”
赵灯笑了一下。
“为了睡得着,你什么都干。”春台又开始自说自话。
“承你吉言。”
春台摸着手上的水泡,盯着赵灯脚前的地砖。过了好一阵,突然道:“我刚看到有打枪的,咱们去玩那个吧。”
各自十发,赵灯全中,春台中了六个。春台不服输,又来一轮。这回只中了四个,赵灯依旧全中。再来几轮,没一把赢过他,终于气得原地跺脚。
“再来一把。”赵灯提议。他倒也不是非赢不可。
“不用你让我。厉害就是厉害,我愿赌服输。”
赵灯心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赌了。
“行了,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他的狗命保住了!这下你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这就是赵灯以为自己最想听到的话。
春台像是会读心,竟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喊出来,赵灯却在听到那一刻后悔了。
“我不是为了……”他终于忍不住道。
“走吧,去领奖!”春台大声打断,不叫他说下去,“你如果不要,就给我吧,算你送我生日礼物。”
赵灯立即明白了。
浑身上下都在漏风,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破口袋,寒风吹彻,真就硬生生地冷静下来,也体面起来。
本来就该是这样的。赵灯对自己说。
“好。不过,生日礼物你不再斟酌么?我最初提的那个数字还有效……”
“当然要!二十万,友情价——怎么样?没坑你。这几天咱们合作愉快,然后就江湖再见吧,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二十万够了?”
“很够了,你不懂。”春台转过身去挑架上的奖品玩偶。
“那请解老师教我。”
春台背对着赵灯,大吹宏图:“两三万,我先开个冷气五金铺,等到夏天脱个上衣直播,这就有了人设上的反差。再买点儿水,很快就火了,老套路还是吃香。然后我再回去拍短剧当网红,接下来就是飞黄腾达……”
赵灯点头接道:“嗯,然后进军长视频,再然后成为影帝。”
“其实我个人比较想当导演。”
“嚯,跟苏联红军一样剑指柏林了要。”
“没错。但先剑指那耗子吧,饭要一口口吃——您好,我想要那个。对,就是贵司老板,哈哈,终于到了我蹂躏你的时候了。”
耗子玩偶大约真是做老板的材料,为鼠稳重,又稳又重。偏生大得离谱,又不好在地上拖,比美国国债还拖累。
换的时候以为捡了大便宜,还挺高兴,十分钟后就后悔。什么玩偶,简直是祖宗。他俩扛着玩偶在园内巡视一阵,实在太累,抱进一家商店歇脚。
赵灯大脑空空,隔着货架看镜里春台扒拉玩偶,镜里的人突然向他走来。
赵灯感觉自己这个人皮口袋急速张开到无际,将宇宙都吞进去,空阔里响着心跳,声音大得恍如雷鸣。
春台伸手拽赵灯胳膊,赵灯拖着耗子老板,两人一鼠挤开人群,挤到一大群耗子老板前。
赵灯忽然想起那天,他俩在小商品市场,春台也是这样拽着他的胳膊,穿过人群挤进电梯,他俩像两个被踩扁的橡皮糖,被挤在一大包的橡皮鸭里,肩膀贴着肩膀,他在还没有烫伤的手上写下一个“解”。
前天的事,隔着好几辈子那么远,又像是刚刚发生那么热。
“你看。”
“嗯,跟咱们这位一样的。”
“不是,你看这个多少钱。”春台指着价牌,“你说那些练射击的来这儿是不是发了。”
赵灯就练过,但没表态,只是掂了掂耗子玩偶:“大的不如小的好卖,才不会叫顾客占到便宜呢。”
“说的也是。唉,可惜了,买的不如卖的精。”
岂止?那巨型耗子耗尽了他俩的精力,没等到烟花就又累又饿,二人一致认为还是吃饭重要,什么VIP座位浪费就浪费了,逆着人流就往外走。
那耗子太重,又碍事,想找个倒霉催的小朋友送掉。可惜大家都等着抢座位,看烟火,玩了一天也都累得很,送也送不出去,又不好意思就这么扔了,两人欲哭无泪地在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当失败售货员。
“现在有没有觉得二十块的奥特曼灯是那么的轻,那么的可爱?”赵灯靠着耗子老板,累得发笑。
“同意。”春台抹了一把汗,“诶你那奥特曼呢?”
“坏了,忘棚里了!二十块没了!”赵灯捧着耗子脸,“您能不能莫名其妙地没一下呢?”
春台站在耗子身后,托起玩偶手指他,学动画片声音道:“还卖泡泡机呢,连个耗子都卖不出去。”
赵灯对耗子玩偶欠了欠身:“不好意思老板,让您失望了,我一定认真反思,复盘经验与教训,争取半小时内给您找个好家。”
“半个小时?”春台从老鼠后头探出脑袋,“那咱们还能赶得上你订的那饭店吗?”
赵灯定了家饭店,菜单看着食欲麻麻,但他家甜品师傅赵灯认识,水平真的挺高,于是跟春台夸下海口,说你将吃到人生中最好吃的生日蛋糕。
虽然只认识了几天,但赵灯说的话,春台已经大多不信。
他当下上网搜索,发现果真有此江湖传言,便也惺惺作态:如果那蛋糕真的好吃,小人到死也要感念赵灯灯同学带我见世面的大恩大德。
赵灯当即拱手:求求你别叫曾用名,就足够我含笑九泉。
那餐厅在京海赫赫有名,从买家到选址到设计到施工到设计再翻新,拎出来沾亲带故半本近现代史,现在被一家酒店圈下来成为私享,相当清静。
赵灯与酒店的顶头老板有些烫坏衬衫的私交,临时要张桌子不难。
此人正在瑞士鳏居守墓,原本不肯替他打这个电话,但当赵灯开始开口要起飞机枪支火药的时候,一张桌子就变成非常合理必须答应的要求了。
赵灯忽然非常想和春台吐槽这个家伙。
不为什么,就是很想跟他说,就像是他小时候,放学回家拿起筷子就忍不住要校园新闻播报。
要说这位老兄,也是为撒狗血而黔驴技穷的二流小说家,本来想搞个轻松愉悦香草口味的办公室恋情,搞着搞着忘情了,搞去法制频道,最后上了国际新闻。
当时赵灯还在美国,枪击案还没发生,这老兄给他打电话,要去趟交国。时值交国政变,整个东南亚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航班。
赵灯说您要学习曹叡同学的精神,忍死稍待,微臣先给你找架飞机和机组。
老兄答曰:有飞机,我开,就缺二号飞行员。但这趟很危险,只好找你了。
赵灯大怒,詈骂之。挂了电话直奔机场,路上还请了个假回了一堆邮件交代了后事,生怕嘎在路上下周一没人替他开会。
他俩先飞到附近机场没烂的地方,又转直升机,历经千难万险,拖回一具尸体。
尸体血肉模糊,裹尸布都是此君自己包的。他不肯假手他人,一边包一边哭,哭得像一头失偶的驴。
赵灯很担心,他这个哭法,真的不到四十就会死。
于是一拍脑袋,南海神尼附体,说这人炸成这样,未必就是他。你且等一等,安排一下身后事,替他守个三年墓,真没消息了,你再殉情也来得及,总算没叫百亿帝国后继无人。
讲那话时,赵灯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当然不否认此君深情,但是,come on,现代社会,没有那一个人就活不下去的故事实在是有点儿离谱了。
赵灯靠在耗子老板边讲他的满腹牢骚,讲到夜场的人也进来,人流越来越稠,天气越来越冷,也没觉得时间场合有啥不对。
春台也没发觉,胳膊肘搭着耗子老板的肩,听完照旧问他真假,赵灯再次赌咒发誓“骗你是小狗”。
然后赵灯反躬自省,发现这故事听上去确实假得很,不仅假,而且很老土。别人都开始web3比特币了,它还跟这儿气功发电呢,简直就是过时的诈骗广告。
“所以我说这位仁兄是大富大贵之家才能出的大情种。”赵灯总结道。
“没错,我们普通人才不这样。”
“嗯,我们不这样。”
话音刚落,有什么在半空叫了一声。他俩不禁一齐抬头,第一枚烟火划破了夜空。
真要错过晚饭一起看烟花了,他和我哥也这样过吧。赵灯心中不平,说不出什么滋味。既酸楚,又愤愤,甚至还有点儿荒唐地希望春台真的喜欢过那个人渣。
要是喜欢是真的,那他也算跟喜欢的人看过烟花吧,跟身边那些幸福的年轻人一样,那也算是幸福了吧。
像是再次读到他的心声,春台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上回为了陪他看烟火,就没吃着晚饭,饿死人了。要我说,还是吃好饭比较幸福!”
“那撤?”
“撤撤撤!去吃人生中最好吃的生日蛋糕!啊不要忘了我前老板!标价3,999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