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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月十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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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灯第一次这么认真观察他哥的脸。
他俩是兄弟,长相相似。兄弟俩都遗传了他爹的近视,但赵祁祁没做近视手术,高挺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很有些斯文儒雅的意思。
只不过,这张脸现在已毕加索化地扭曲了。
“你威胁我?”
“说什么呢?无息借我四万亿个胆子也不敢。”
“那你什么意思?”
“还是我学姐的事。”
“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赵灯叹气:“我被美国人教坏了,迟一些是要痛改前非的,你行行好,之后慢慢教我,先帮我把这事儿给办了。”
他三句话不离其宗,一副豁出去不要脸的样子。他哥气得无语发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还以为你出国了出息了,结果还是这个样子。她的事我真问了——别州的业绩,县官不如现管,很不好办。”
赵灯点头:“是,问了很多律师,确实难办,这才来麻烦你。”
他哥:“我不是说了?你帮我办妥那件事,自然会替你想办法的。”
赵灯:“我办妥了,轮到你了。”
他哥又来了气:“这叫办妥?”
“怎么不算呢?不信咱们找叔叔评评理。”
“你敢!”他哥呵斥,又让步道,“手机不在身上,先回去吃饭,回头慢慢谈。”
赵灯还是纹丝不动。
“信不过我?”
“我可刚从被你始乱终弃的小嫂嫂家回来。”
“你这叫什么话?”赵祁祁沉下脸,摆出长兄和长官的双重威严,可惜对赵灯并不管用。
“啊呀,人话鬼话,你都帮我打个电话,好不好?我都求了你好几趟了,钱都给出去了,你就帮个忙吧。”
兴许是听到钱都给了,赵祁祁终于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给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就这赵灯还不满意,又不依不饶要了那人电子名片。赵祁祁又狠狠骂了他几句,赵灯照单全收,还笑眯眯地,确实不大要脸。
兄弟俩这才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一路上,赵灯感到他哥像个沉默的低压气旋,就快要狂风暴雨了,心说还是得说两句话挽回一下。
于是故意起话头道:“你这样怎么行?”
“又怎么了?”
“你骂人就这水平,下面人不会欺负你好说话吗?”
“……”人气到极点真的会笑。
“我跟你说,我有一个教学视频,八种语言骂人,可难听了,每次跨国会前我都认真复习,你要不要我发你……”
赵祁祁骂道:“我真烦死了,你能不能有一天正经?”
骂归骂,整个热带气旋都散开,赵祁祁甚至又像个哥哥那样试图上手敲打他,只是被赵灯躲了过去。
“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
“好,那我有三个问题,你得正经答我。”
“大人请讲。”
赵祁祁盯着他:“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没说,Money talks.”
“我当他多高尚呢。”赵祁祁嗤笑一声:“他最后要了多少?”
赵灯伸出一只手:“五百个。”
赵祁祁惊了:“这么多!你替我出的?”
赵灯:“求人办事的诚意,这还是有的。”
赵祁祁眯起眼睛:“那他收了?”
赵灯提醒:“第四个问题了哟。”
天色更暗,两人走到院门口。花园的小灯落在他哥脸上,半脸光亮,半脸藏在阴影里。
“少跟我来这套。我问你,既然他收了钱,那协议呢?”
“什么协议?”
“别装傻!”
“忘了。算了,我又没打算把人送进去。”
赵祁祁停住脚步。他侧身背光站着,手扶院门,挡在门前。
赵灯只觉一个巨大的影子落下来,像是一个苍蝇拍,要拍死他。
“我没那意思,你别诬赖我。”赵祁祁说。他说得很慢,颇有警告意味。
“当然,那多禽兽啊,想想都离谱。”赵灯却变得轻快,上前一步,推开院门,“回去吃饭,我饿了。”
虽已过了年,赵家年味一点没减。他俩进去洗手,差不多是晚饭时候,父亲在书房看书,阿姨在监督厨房排骨进度。
饭桌上,一家人说来说去,话题又落到赵灯身上。
年前,Z州往AI行业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一时风头无两。别州自然坐不住,年也不过了,天天开会。
跟小学生交作业一样,一批批倒霉蛋被摁到会议室里“辅导”,从CVC到PE,再到数得出名号的大学校长,不鸡出点儿什么不罢休。
赵灯声名在外,博尔特背着他也跑不掉,更别说还得回家。
这次回国,他原本窝藏在红港一朋友那里,不知如何走漏风声,父亲一个电话追过来,只得回来。回家就是倒霉的开始,他定的河豚还在路上,父亲已经找了刺更多的东西叫他消化。
联盟南方的湾区经济与科技基础都不错,离自由港也近,可谓捏着一手好牌,这一轮却什么都没赶上,心里也着急。湾区那位是父亲多年好友,所谓虎毒也食子,赵灯几乎是到家第二天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年后就去湾区国投上班。
人还没到位,头上已悬起政治任务,既要又要也要还要,收益率要求高得能反过来诈骗缅北园区,一句话,疯了才接。
赵灯一边嘬排骨,一边盘算怎么逃出生天,忽闻一阵鸣笛,猛地丢开排骨,惊慌失措地跳起来。
父亲斥道:“作什么?一惊一乍地。”
赵祁祁:“没事儿,是救护车。”
父亲问:“谁生病了?”
阿姨说:“可能是老黄。节前看到秦老师,她说还是得去医院过年,就是老黄不想。”
“她当然想,去了她就轻松了。”
“能轻松到哪里去?还不是要伺候?”
他哥帮腔:“肯定是请护工呀。”
阿姨:“你们说得轻松,我听秦老师说,现在护工得自己请,请了再走流程。”
父亲眉头一皱:“为什么?净瞎折腾,难不成叫他们自己去市场上雇人吗?”
阿姨:“还为什么?说是没钱了。”
“真就连这点钱也没了?还是人走茶凉。”父亲忽然掉转矛头,“你们那边也这样么?”
排骨炖得好,赵灯正吃得香,完全没听见似的。
他从小爱吃排骨,清炖的、红烧的、干煸的、蒜香的,尤其是妈妈做的糖醋的。可惜美国猪肉不大好,除非买那种西班牙黑毛猪,但也得碰运气,和咱们菜场货比,总差点儿味道。
阿姨又问一遍:“灯灯,你叔叔问你呢。”
他问他的,赵灯还在想美国猪肉的头等大事。
美国的猪肉臊到什么地步?不焯水就很臭,有血味,就像是一枪打开人的脑瓜子,啪得一声炸开,腥臭血浆和碎肉到处都是。
想到这里,他的心肝肠胃一齐造反,直欲作呕。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赵灯抓起一看,如蒙大赦。
“对不起,叔叔阿姨,我朋友那边有点儿急事,先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饭了。”
***
说是朋友,写作“嫂嫂”,至少手机备注是这样。
对于他下午的提议,春台说他疯了,赵灯心说真够一针见血的。
不管他怎么说,这位据说很贪婪的小嫂嫂仍坚持要见他哥一面。赵灯只好留了名片,表示“恩爱不成买卖在”。
再然后,对方把两张支票撕得粉碎,动手赶人。
两个小时后,赵灯——赵家第一个差点被电熨斗砸死的儿子——接到了电话。
春台有个朋友,相识于微的交情。这朋友下午刚出了点车祸,春台去派出所拎出来,发现走路不走直线了。
在春台的坚持下,小姑娘去了医院。一查不得了,脑子里有个瘤子,都快爆了,得抓紧手术。京海市虽贵为联盟首屈一指的国际性大都市,对于普通人来说,医疗资源仍旧紧张。
春台十根手指冰凉,抓着赵灯的手说到这里,赵灯听明白了,一边摸电话,一边趁火打劫:多大点儿事?嫂嫂,你求我呀。
要说人脉真是好东西,跨国企业也是。
赵灯在美国时,最常打交道的甲方就有干保险的。
和在外国本土坐地收钱不同,外国保险公司进入联盟后,照样被金管局和同业红海折磨得心力交瘁,天天折腾全球各种高端医疗,倒是颇有些办法。
一个越洋电话过去,国际友人和他的本地骡马立即给他联系了一间国际医院,二话没说就把人拉过去先住院观察。再联系了本市最好的大夫,检查和手术室都安排上,等家属来了,签个字就能手术。
弄完一切,赵灯是真饿了。
趁着春台跟护士说话,他悄悄溜出来吃饭。医院大门斜对面有家面馆,刚坐车过来就看见了。老板娘穿得挺干净,坐门口刷手机。
赵灯一出来见还开着,便进去叫了碗红烧排骨面。面上得挺快,老板娘手机声也挺大,赵灯一边吃一边没素质地偷听。
剧情相当劲爆,里头的人更是武德充沛,左手一个大耳刮,右手一个大耳刮,一言不合两个情敌就左右开弓扇巴掌。
赵灯听得津津有味,心说尺度也挺大,怎么这个能赚钱,那个要坐牢,果然还是男同小说的社会危害性太大了,小朋友看到了根本把持不住啊。
正吃着,春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他桌边气喘吁吁像条小狗,看样子刚追出来找他。
春台咽了口气就想说话,赵灯往老板娘那一侧歪了歪,春台会意,抿直一条嘴在他对面坐下。
终于,又一声响亮的巴掌,短剧戛然而止:该充钱了。
人的反应有时很难用解释,就像那一刻,他和春台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地都笑起来。
笑了一阵,赵灯放下筷子:“真属小狗的啊,这都能找来。”
“来的时候经过,看你脖子都转不动。”
“还挺聪明。也给你来一碗?”春台还没说话,赵灯已举手:老板,再来一碗排骨面。
“其实,我就是想来谢谢你……”
赵灯一抬手:先吃饭,再谈事。
很快,第二碗面也来了。一碗面十五,转头就充进短剧,不大的面馆里再次响起巴掌声。他俩便都不再说话,不约而同地边听边吃起来。
他吃饭快,春台竟比他还快,抱着面碗一口气干掉,连汤也喝了,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小蜜,简直像个日结工资的工人。
赵灯就斯文些,吃到一根特别长的,夹了三筷子都没见着尾。又夹一筷,还是没到尾,不耐烦了,干脆筷子一动,一排全夹断。一抬头,春台正奇怪地看着他。
“你吃寿面呀?都不夹断的。”
“是啊,刚刚一夹断我就得死了。”赵灯倒打一耙,“多不吉利,在医院门口说这个。”
春台“哦”了一声,自罚似地拍嘴。他嘴唇红红的,不像刚冲进面馆那样没血色。
看上去也是吃饱了。赵灯想。
两碗面吃完,春台旧事重提,又是道歉,又是道谢,一改白天扔电熨斗的气焰,也不像打电话求助时那样方寸大乱,倒有些压着脾气小心翼翼的意思,声音又夹起来,忍着性子扮温柔小意。
如此变化,赵灯倒不奇怪,实在是因为他有意为之的缺德。
他是解决了小姑娘住院和手术的问题,但医药费还没付,这家是国际医院,收国际费用。一文钱能难死英雄汉,也能难死美人关,赵灯早就等着再跟春台谈条件。
“……白天的事,全是我的错,没想到您这么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那真不是,我这人可记仇了。”赵灯冷不丁打断。
春台不知怎么接,抬起眼睛呆了一呆,倒有点儿可爱。
赵灯想了想:“你看过《倚天屠龙记》吗?”
春台点头。
赵灯:“赵敏救了张无忌他什么叔叔伯伯的,叫张无忌答应她三件事——记得吗?”
春台急问:“你要我也答应你三件事?什么事你说。”
赵灯慢悠悠道:“死板。你朋友这手术,前前后后的,且有个几天呢,三千件也有的提。”
春台一怔,嘴硬道:“那我就不管她了。”
“随便。”
春台又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牙咬了几回又松开:“好,你尽管提,我都答应。”
赵灯看着他笑:“干什么呀?你以为我要提什么?”
“您下午不是说……那什么……有偿……”
“嗯嗯,觉悟很高。”
春台垂着头,对着那碗空空的牛肉面:“其实给您打电话前我就知道了。”
得,搞得跟卖身葬友似地,真拿我当禽兽了。知道什么?我都不知道!
“那好,先把我哥那小辫子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