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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正月十六(2) ...

  •   赵灯理解里,长相贵气有两种。

      一种是他前房东兼室友,天生一张阶级剥削的脸,与那天文数字般信托基金交相辉映,多看一眼就想捏硬拳头。

      另一种就是春台这样的。

      时尚完成度全部靠脸,好像一生下来就是养尊处优的豪门贵公子,人生中遭受过的最大打击就是安娜·涅特列布科携废物老公为□□站台后被西方世界封杀从而被迫忍受二流平替。

      “看上去身价倍增。”春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连连摇头,“像个杀猪盘。”

      “您太幽默了。”沙发边倒气泡酒的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转向赵灯,“全京海就到了这一套,另一套在红港,影帝都借去走红毯的。”

      “看来你也该出道当大明星。”赵灯道。

      “看来谁穿都像借来的。”春台耳朵红着,“我换掉了。”

      “别换了,就这个,好看。”赵灯对小姑娘道,“没开车,其他的请帮我都包起来送回去。”

      小姑娘开了大单,欢天喜地去了。春台站在镜前,等她出去了才跑过来小声问:“都包起来?”

      赵灯点头。

      “你穿啊?”

      “我哪穿得上?埋汰我呢。”

      “你再失眠几天就行。”

      近墨者黑,眼下小家伙说话越来越难听,赵灯忍不住笑:“烂船也有三千钉,你瞧不起谁啊?”

      春台想了想又道:“这些你卖二手都是骨折,回不了本。”

      “那就别卖,你都穿走。”

      “我不要。”

      “不喜欢?”

      春台端着气泡酒,又对着杯里的酒说话:“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他避而不答,赵灯也礼尚往来,只道:“人小姑娘都高兴坏了,你要告诉她,哦,您白忙了,没提成了。不太好吧解老师?”

      春台又不说话了。

      从店里出来,赵灯说去吃饭,这回他挑了一家吃日法菜的。

      那主厨原先在纽约一知名网红店当副手,味道其次,脑洞很大,喜欢把吃饭变成一种行为艺术,这回他在京海开的店也是如此。别说春台,赵灯都看得一愣一愣,心说还是京海的水土养人,多淳朴一美国小伙儿,就来了一年半,抽象得好比现代数学。

      春台就坐在他对面,眼睛瞪得像头回出门的查理王小猎犬,但当厨师过来打招呼,他又端起肩膀,挺直背,收敛但捧场地夸什么“大开眼界”,一边说一边见缝插针偷瞟赵灯。

      主菜前他偷偷警告赵灯,希望他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叫自己破功。

      “不然就装不下去了。”他小声说。

      未免有些过分可爱。赵灯想。

      如此可爱的人,差点因为赵祁祁毁掉了。他不禁后怕。

      出来吃饭前,他先带春台回去洗漱。趁他进去,偷偷开了这几日春台不离身的双肩包,果然在里头找到了那把在他家见过的、没收进去的刀。

      没刀鞘,毛巾包着,就贴着那本纪念册。

      疯狂猜想成立,小家伙果真是要去做傻事的。

      说不定他躲在我家衣柜里,就是为了杀掉赵祁祁。

      赵灯二话没说,包着毛巾丢掉了,脑里却不住浮现出学姐文里的一个场景。

      仍是静谧的氛围,海棠花静静地落在庭院里,少年的刀插进仇人的心脏。他跨坐在他身上,下面咬在一处。少年的脸贴在染血的胸膛上,刀刃映出他藏在散乱额发后的眼睛。

      像春台的眼睛,现在映在一排刀刃上的黑眼睛。

      “这是要干什么?”春台问赵灯。

      赵灯回过神:“他请你挑一把刀切牛排。”

      “有什么讲究吗?”

      “没有,凭你喜欢。”

      春台点点头,挑了一把,比水果刀略大,锋利又不过分薄刃——和赵灯丢掉的那把差不多。

      “有什么讲究么?”这回是赵灯问了。

      春台眼珠滴溜,四处看看,小声笑道:“村里分猪都用这种,这种切肉省力。”

      赵灯竖起大拇指:“专业。”

      专业分猪,专业刀人。他再次庆幸自己在公交站台把人拦了下来。

      冲下楼时,他其实并不知道拦下来后要做什么,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春台会喜欢他哥哥,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死前最后一个心愿还是想见他爸最后一面——这些他都不理解。

      当年他被对冲基金招安,教授遗憾万分,说以他的天分,假以时日,早晚能解决什么世界性难题。赵灯心说算了吧,人一年给我几千万,我的世界没有难题。

      话虽如此,赵灯一直知道,他的世界有道难题,从小就挂在那里,“解”字写了十万个,仍是毫无头绪。拦路虎一样堵着,叫他无处可去,也无路可逃。

      他这么对你,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没有答案,只是把《倚天屠龙记》看了十来遍,最后自嘲着得出一个没用结论:算了,没叫赵不悔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晚上我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什么?”

      “你真的不用回去补个觉么?”

      “不用。喝点儿咖啡就行。你好,请再给我杯浓缩——甜品怎么样?”

      “不甜。”春台眼睛亮亮的,“而且真的很特别,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

      “那这颗草莓也算死得其所了,希望它能帮你撑过接下来的俩小时。”

      “干什么?”

      “装逼。”

      拿到签字费的第一个礼拜,赵灯买了一圈墓地,剩下的钱提了一辆小时候只在杂志上才见过的摩托车。三天后,为避让一头野猪,赵灯骑着它冲出公路摔断了腿,从此诚心诚意过上健康环保的步行生活。

      这件事对赵灯的人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一方面,他终于有了一件可以用来应付洋人社交小谈话的“趣事”;另一方面,他深刻地认识到太子爷们高肾上腺素的品质生活和他那鼹鼠日子人需求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也不必调和的矛盾。

      简言之,装逼好累啊,谢谢,干不了。

      然而,人是社会的动物。不管他如何努力逃避,装逼和忍受装逼仍是赵灯生活中绕不开的一环。

      只是今天稍微有点儿不同,他都几乎要开始享受了。

      因为走进酒会那一刻,赵灯就感觉到了:我身边站着的是块一百多斤的南非天然艳彩粉钻石。

      春台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哪怕是过来跟赵灯攀谈,那些人的目光也时不时往春台那里飘。

      小家伙有点儿紧张,尽管他装得很好。他紧紧跟在赵灯身边,全然任由赵灯编造他的身份,等人走了才用杯子挡着脸偷笑。

      赵灯现在已经能精确识别出他的各种小动作。

      春台要是不好意思,或者想转移话题,就会两只手端起杯子,对里头的酒说话,不停地喝东西,舔嘴唇,眼睛垂下去,看不见亮亮的眼神,只见睫毛浓密,在眼角落下一道雾绒绒的影子。

      然后,赵灯发现自己和那些人并无分别,在各场心不在焉的交谈中,时不时借喝酒之机,笑着回看向他。

      不过,有些对话是不能心不在焉的。

      “前几天确实在外地有点儿事,今天刚回来。”

      “你哥哥也这么说。”黄老师笑着点头。

      她待赵灯总是亲切,她爱人却不买账,总要找些机会“刁难”他一下,以示准“丈人”的提点。

      “替他遮掩呢。要我说,赵灯灯现在不一样了,早不是那个喊杀喊打的小伙子了,哪是咱们说见就能见的。”

      赵灯忙道:“看您说的,这下真得负荆请罪了。”

      冯悦顺道:“那说好了,什么时候去?”

      “现在立刻马上,我这就去把外头绿化带给拔了,你帮我看着点记者。”

      大家笑了一阵,将昨天赵灯爽约的事揭过,又问起春台。

      “小朋友,跟我回来玩的。”赵灯介绍道。

      他再次重复了春台的假履历。一晚上下来,他越吹越熟练,简直快把人编成什么百亿名门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继承人,而小家伙也飞快地从尴尬地往玻璃杯上印指纹,进化到面不改色地听完不笑场了。

      “这是冯悦,我以前的同学,就是你刚刚说第三乐章拉得特别好那个。”

      春台再次双手捧起酒杯,酒杯挡住下头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对弯弯亮亮的眼睛。

      他们压根没听音乐会,直接来的这里,车上现查曲目,什么吹得好不好根本不知道,到地儿赵灯脸不红心不跳,眼睛一闭一睁就开吹,尽显吹逼本色。

      不过面前三人也不在乎他的赞美是否真心,冯悦知道自己啥水平,两位老的就要他一个态度。

      两人是同学,父亲们一处插队,又一道考回T大,原本就是通家之好。再加上冯悦父亲的仕途伴随联盟金融机构深化改革一路腾飞,所谓业务军前半死生,监管帐下犹歌舞,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老头便更警惕。

      在冯爸爸看来,那些个未知根底的“人类高质量男性”好比“资金过桥”,实在是个别兄弟先把路给走窄了,不得不从严监管。

      还是赵灯这种好,在外头真刀实枪地干出过成绩不说,到底知根知底。除了早八百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外,实在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于是乎,两家老人都有了这个意思,丝毫不理会冯悦从中学开始就几乎尽人皆知的性取向,仿佛那是什么内分泌疾病,只要结个婚就好了,生个孩子更会药到病除,永不复发。

      又闲说了一阵,父母借口看到其他朋友,先过去了,给他俩留空间。春台杯子空了,也走开了。

      人一走,冯悦眯起眼睛撞赵灯肩膀:“petit ami(小朋友)?”(法语也有“男朋友/你那位”的意思)

      “Oui(嗯)。”赵灯供认不讳。

      “胆子真大。那看来你哥那天说你年后不回去,消息不实啊。”

      “可能吧,还没定。”

      冯悦瞪大眼睛:“那你真是胆子太大了。”

      赵灯喝酒,不作声。

      冯悦仍不敢相信:“这要是叫叔叔阿姨知道,你又要回去电击吃饲料咯。”

      “那咱们可以真得开个情侣病房。电一个是电,电两个也是电,节能。”

      “要死你自己死,死道友不死贫道。”

      “好。我死了,你自己去跟迪恩谈。”

      “啥意思?你找他谈什么?赞助席位么?你真去了?”冯悦也是个急性子,劈头盖脸问一堆。

      赵灯懒得回答,就点头。

      冯悦自己解了码,喜不自胜:“真的假的!”又觉得太夸张,往回找补:“不是,我就随口一说的,真不是找你要钱……”

      “骗你是小狗。我是诚心诚意地道歉,昨天答应了又放鸽子,不太好——这下不用我拔绿化带削荆条了吧?”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那句话是学春台的口气,又下意识回头,却发现小家伙不在身后,这才想起是去拿饮料了。

      冯悦笑得脸上只剩嘴:“不用了不用了,哈哈哈,看来是为去湾国投做好准备,已经开始拍‘老丈人’马屁了。”

      正说到赵灯的烦心事,他脸色未变,只是笑意勉强了些。

      冯悦没瞧出来,仍在火上浇油:“但别怪我多嘴,湾区真就池浅王八多——那地儿没破过四旧真不行——湾国投那边,更是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闹出那种新闻你就麻烦大了,别没上任就给你撸了,撸了就算了,他们现在搞得很恶心,问责能问一两年……”

      赵灯看她一眼:“你别说出去我就阿弥陀佛了。”

      冯悦立打包票:“我你还信不过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那赞助席位吗?”

      赵灯心说你这么大嘴我信你个鬼,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就是图你大嘴巴昭告天下呢。

      事实上,他计划带春台来就存了这个心。他巴不得有伟大的竞争对手去告御状,天降一个雷劈死他得了,谁特么想上班啊。

      他在心里重复了自己的计划,重复了很多遍,强迫自己不去看计划书背面是否画着一张春台的素描。——这是他擅长的,扭开脸,不去看,虽然近来有些生疏。

      “不过你哥都要结婚了,你确定留在这边,家里不会催吗?”

      “什么?”

      “我说,你哥马上要结婚了,下来咱咋办啊?”

      “谁说他要结婚了?”这些天赵灯在家也是睡眠不足游魂一只,真不知道还有这新闻。

      “他刚刚自己说的啊。”

      “刚刚?”

      “对啊。他跟他对象就坐最前排,刚还看见……喏那边——呀,妯娌两个已经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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