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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清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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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春寒料峭。
青石板街道上行人匆匆,只有十字路口那栋西式洋房分外扎眼,像是宣纸上突兀的墨渍。
洋房的少爷华洇是城中有名的富商儿子,天生生了副好皮囊,再有这身份加持,不少人看了眼红。
这天,他与刚被父亲领回来的哥哥一同在屋内学习,溜号中不禁回想起前几天的发生的事,他转过头去,轻轻擦了下眼角。
近些日子,敌对了这么久的两个组织好不容易合作了三年,最终还是因为对方的叛变分崩离析。
母亲独自采买白玉镯时,竟遭商贩刺杀。垂死的夫人夺过凶器反杀歹人,最终倒在血泊中。
身边人向华奕低语:“是那边的眼线。”
华奕双拳紧握,鲜血顺着手纹蜿蜒而下:“阿洇,回家。”
“爹!娘她——”
“回去!”
那夜,华洇收到了母亲生前写下的信,而父亲手里也有一封。
华洇咬住嘴唇,逼迫自己不要哭出声。他颤抖地打开信封,信里写道:“阿洇,原谅我的过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不在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谢谢你让我尝到做母亲的甜。往后的日子全靠你自己了,记得听爹的话......别怕,我一直都在。“孩童的泪水洇湿了信纸。
华奕拆开另一封信:“阿奕,不必为身份自责。洇儿还小,别让他吃太多苦。我已买下一个叫林清池的孩子,比洇儿大几岁,可作伴照顾他。”
“那孩子我知底细,你就放心交给他吧。”
整篇信件简短但意思明确,华奕小心地将信件叠好,放进床下的暗格里。
屋檐下的风铃突然被吹响,华洇猛地抬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庭院。
月光惨淡地照着石阶,上面还留着白日里母子追逐嬉戏时踢翻的花盆,泥土散落一地,几株残花蔫头耷脑地歪着,可再也不会有人来扶正它们了。
“……阿洇,你随我来”华奕走进华洇的视线,他从未见到儿子这种表情,可见怪不怪,失去母亲的人除了无助就是迷茫,再就是恐慌,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对吗?”华洇站起来,背对着他的父亲,之前也了了草草听到他与陈叔叔讲话,当时没明白,但现在他突然对父亲的工作有了些许的了解,不过他只知道,这份工作很危险
“先别说这个.....阿洇,我们去见个人”华奕怔了一下,上前牵起儿子的手往屋外走去
“为什么不给她举行葬礼?你就这么不重视她?”华洇甩开华奕的手,低头木然道
“我.....”这问题直击灵魂,他又何尝不想?自己最爱的妻子死于歹人之手,若非忌讳,怎会不举行葬礼?
华奕不再说话了。
他们很快来到交接地点。
华洇走到那个小胡同里,门前竟然有两朵开得正旺的玫瑰花,华洇蹲下来,望着花发呆。
他正望着花出神,一只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晃。
“哎,你怎么蹲在这里?”
华洇转头去看,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看起来也就比自己大几岁,声音很好听,长得很是俊俏,尤其右眼眼角下的痣充当了点睛之笔。
那男孩看了一眼玫瑰花,笑道: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他刚想摘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拦下。
“不必了。”华奕静静观察了一会,突然上前按住他的手。
没等那个男孩开口,华奕就把他按在墙上,手里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爹,你干嘛!”华洇突然跳起,抓着华奕的胳膊
“装也装的像一点,还有,让孩子来做这种任务,真有你们的”华奕拍了拍那男孩的脑袋,将头发里的窃听器拿了出来,说完后便碾碎了
“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那孩子还在发抖,华奕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将他放开后把华洇护在身后
“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华洇抓着父亲的衣角,声音有点颤抖。
华奕没有回答,他不会告诉儿子刚才他差点被那男孩衣服里的匕首刺杀,至于破绽,其实很简单,华夫人生前曾告诉过华奕,若是以后关系到华洇的事,比如和谁见面,都会用玫瑰花的方式进行筛选,事先告诉对方若是阿洇去,一朵都不要给,那些人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我们只要反正来就行。
那么真正的林清池在哪里?
正当华奕疑惑时,突然听到华洇大喊了一声,吓得他急忙转头查看
只见一个小男孩穿着麻布衣裳,眼神凶煞地盯着华洇,不过眼角的痣竟然和刚才那个小孩的位置一模一样。
卑鄙。
华奕指了指旁边的玫瑰花,问道“我能要一朵么?”
“不行,这是我的。”像是意识到什么,男孩皱起的眉慢慢放平,手里的力道也突然减弱了。
“七人加一起,变成十七人。”少年突然开口。
华奕会意:“谜底是华。”
确认身份后,华奕望着两个孩童,沉声道:“她虽不在了,但你们要互相照应。”
“去找你白姨玩吧,让陈叔叔陪着”华奕对着儿子说。
“哥哥陪我去吧。”
华奕叹了口气,妥协道:“去吧,让你白姨多照应照应。”
暮色中,华洇悄悄拉住林清池的手:“哥哥,我有点怕黑。”
华洇软糯的嗓音像块温热的糯米糕,黏糊糊地缠在林清池耳畔。
“不怕,我在。”
林清池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华洇的指尖冰凉,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
舞厅彩窗投下的光斑在他睫毛上跳跃,将那双杏眼衬得愈发清澈。
“外人总说......”林清池绕到华洇身后,指尖虚虚点在他右肩。
“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最忌讳身上有异样。”
华洇突然转身,发梢扫过林清池的下巴。
玫瑰香胰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孩童身上特有的香味。
“才不是呢!”华洇急得跺脚,绣着缠枝纹的鞋尖踢到林清池的皂靴。
“娘亲说我的胎记像朵海棠花......”声音突然低下去,染上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怅惘。
“她说要留给心上人看的。”
林清池呼吸一滞,他似乎能想象到华洇右肩胎记红得刺目,就像雪地里一摊未干的血。
“阿洇!”陈靖的声音穿透嘈杂人声。
华洇立即活泛起来,蹦跳着手臂。
林清池望着他衣摆翻飞的银线暗纹,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他的心情在霓虹里起落,像片凋零的枫叶。
走过四牌楼时,林清池故意落后半步。
青石板上映出三人扭曲的影子,他的影子最单薄,却诡异地笼罩着华洇。
之前听要饭的老乞丐说过,胎记是前世留下的记号,该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温霓舞厅”的鎏金招牌在暮色中分外夺目。
华洇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温热掌心贴着那道陈年烫伤。林清池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更紧地握住。
“哥哥快看!”华洇指着门廊下旋转的玻璃彩灯。
七彩光晕落在他脸上,将稚嫩的轮廓镀得朦胧。林清池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在即将触到那抹婴儿肥时猛地顿住。
一位穿着红色旗袍,面带微笑的女子摇着缂丝团扇迎出来时,正看见少年悬在半空的手。她目光扫过林清池磨破的袖口,忽然用苏州话轻叹:“作孽哦......”
“白姨!好久不见!”华洇,小跑过去,抱住了她。
“阿洇,这位是?”
“我爹给我找的哥哥,以后就在家陪我一起玩了。”
闻言,白凤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孩子,点点头。
舞厅里流淌着《夜来香》的旋律。华洇好奇地摸上雕花立柱,指尖沾了金粉也浑然不觉。
林清池摸出帕子要擦,却见白凤从珍珠手包里拈出盒胭脂。
“试试?”她旋开珐琅盖子,朱砂色膏体在灯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林清池喉结动了动,眼前浮现母亲对着碎镜子涂抹的模样。
那些艳丽的红最终都印在不同男人的衣领上,像一个个屈辱的印章。
华洇突然凑过来,鼻尖几乎贴上胭脂盒:“这个可以画花钿吗?”他仰起脸时,林清池清楚地看见右肩衣衫下隐约的轮廓——那是朵含苞的海棠。
“我教你。”林清池蘸了点胭脂,在华洇眉心画了道弯月。
孩童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腕间,那处烫伤是以前为了保护母亲不被男人带走而留下的。
白凤忽然按住林清池的手:“这盒'醉胭脂'要兑玫瑰露才好上色。”她意有所指地眨眼。
“就像有些人,得遇着对的机缘才显本色。”
“我看你们两个就很投缘。”
华洇已经跑到留声机旁跟着节奏摇晃。
林清池望着他衣领间若隐若现的胎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暮色渐浓,舞厅的霓虹次第亮起。林清池摸到袖袋里的铜板,应该足够买碗阳春面。
他忽然把铜板塞进华洇掌心:“帮我收着。”
华洇歪着头,发间还沾着方才嬉闹时落的金粉。林清池伸手替他拂去,指尖在触及柔软发丝的瞬间,听见白凤哼起《天涯歌女》。
华洇微微侧身,听到白凤在嘀咕什么:“果然是醉胭脂。”
“什么果然?”华洇问。
他见白凤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叹了口气:“阿洇,你放心,你爹正在调查,他不会让你娘不清不白地就死掉。”
华洇听到娘的事,瞬间做直了身子。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哑。
“把你们送我这儿来,是为了方便他去调查……好了,不必多说,静等结果。”
曲调婉转处,华洇肩头的海棠胎记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盏指引归途的灯。
舞厅里一片祥和,温润的灯光很是衬景,因为白凤曼妙的身姿,不少男人盯得眼睛都发直。
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么?林清池扭头,不再看向那些恶心的衣冠禽兽。
华洇的脸蛋在舞厅水晶灯下白得晃眼,像刚剥壳的荔枝肉。
林清池终于回过神来。
“哎,小鬼,这颜色如何?”白凤指尖沾着艳丽的胭脂红,在华洇面前晃了晃。
她余光扫过门口,生怕华府的人突然闯进来。这盒南洋来的胭脂价比黄金,华奕不识货,万一说自己欺负他儿子怎么办。
华洇猛地偏头躲开,:“不要叫我小鬼!”
他一把抱住林清池的胳膊,丝绸衣袖顿时皱成一团。
“不然我只跟哥哥玩,不跟你玩了!”
林清池下意识要抽回手。
“十岁!”华洇突然举起两只手指,摆了个十。
“我已经活了整整十年!”他故意把“十年”咬得极重,像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功绩。
白凤的团扇“啪”地合上。她瞥见林清池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急忙用扇尖挑起华洇的下巴:“小祖宗,再动就把你画成花猫。把手松开。”
胭脂抹上脸颊的瞬间,华洇突然睁大眼睛:“哥哥要是把我扮成姑娘,以后可得娶我!”
舞厅里的爵士乐恰好停了半拍。
“胡闹!”珐琅胭脂盒磕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林清池却低笑出声。他蘸着胭脂在华洇眉心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红线,像给祭品打上标记:“你知道'娶'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带回家呀。”华洇晃着双脚,镶玉的皮鞋跟一下下磕着檀木椅腿。
“像爹爹把娘亲的画像挂在祠堂那样。”
白凤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
“喜欢和爱不是一码事。”她突然说。
林清池的手悬在半空,他似乎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
“我懂!”华洇突然蹦起来,险些撞翻胭脂盒。他扳着手指头数:“喜欢就像春天的蝴蝶,今天停在这朵花上,明天就飞走啦。爱是......”
他卡壳了,鼻尖皱起可爱的弧度。
“爱是爹爹书房里那株铁海棠,虽然没开花,但他天天都浇水......”
林清池的指甲陷进掌心。华府的花匠月钱抵得上码头工人半年薪水,而很多人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得比墓碑还高了。
“说得不对吗?”华洇困惑地拽他衣袖。林清池看见自己袖口露出的线头,正滑稽地勾在华洇镶着珍珠的衣扣上。
白凤忽然俯身,浓郁的玫瑰香盖过了舞厅里的烟酒气:“爱是把一个人的骨头都嚼碎了,还能咽下血沫子说甜。”
她的扇子擦过华洇耳垂,“小少爷,这话等你长出喉结再琢磨。”
华洇却转向林清池,眼睛亮亮的:“哥哥,你喜欢什么?”
墙上的自鸣钟突然敲响。
陪少爷玩可以,别真当自己是主子。
临行前,继父对自己说的话回荡在耳畔。
他凝视着华洇脸上逐渐晕开的胭脂,那抹红正顺着孩童细腻的肌肤缓缓下滑,像道血泪。
“我没什么喜欢的。”
华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我呢?我值不值得你喜欢?你喜欢跟我一起玩吗?”
舞厅的彩璃窗将夕阳割成碎片。林清池在那些光斑里看见无数个自己——跪着擦地的、挨耳光不敢哭的、在雨里捡铜板的。而现在这个被小少爷牵着的影子,正扭曲成可笑的形状。
“嗯。”他慢慢抽回手,华洇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几道白痕。
“太好了!”
“啪!”
白凤的团扇突然掉在地上。她看见林清池沾着胭脂的手指,在华洇看不见的位置,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