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他是怎么了 ...
-
蝉鸣撕开九月的黄昏时,张念正趴在窗边剥荔枝。酸甜的汁水溅在作业本上,洇开墨色的公式。楼下铁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谢鸣背着黑色帆布包走出来,白衬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纹路。
这已经是连续第七个周末。自从期末考后,谢鸣总在晨光熹微时出门,直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才回来。张念看着他垂头走进楼道,肩膀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株被暴雨打弯的芦苇。
周日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张念踩着暮色往学校赶。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照见墙角堆着的纸箱旁,谢鸣正弯腰捆扎废品。他的手指被胶带勒出红痕,额角的汗滴在褪色的牛仔裤上。三轮车上堆着旧书和饮料瓶,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谢鸣?"张念的声音惊得对方猛地转身。少年慌乱地把一摞旧杂志往怀里拢,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红,"你怎么在这?"
"我......"谢鸣喉结动了动,目光躲闪着落在远处,"帮家里整理杂物。"他的帆布鞋磨出了破洞,露出浅棕色的袜子,和记忆中开学时总穿着干净自然的少年判若两人。
“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张念盯着他手背的创可贴,那上面还沾着褐色的锈迹。蝉鸣突然变得刺耳,教学楼的灯光在远处明明灭灭。谢鸣转身推车的瞬间,张念瞥见他后颈的晒伤。
“干完就回去。”谢鸣谈吐之间情绪稳定得没有感情似的。
"明天见。"谢鸣的声音被风吹散在巷口,三轮车的轱辘碾过石子路,扬起细小的尘埃。张念站在原地,直到那些细碎的响动彻底消失,才发现手里的书包带被攥出了褶皱。
晚自习的黑板上还留着未擦净的数学公式,粉笔灰在灯光下簌簌飘落。张念第无数次望向谢鸣空荡荡的座位,后桌同学转笔的声音格外刺耳。班主任抱着教案匆匆走过,压根没注意到第三排空着的椅子——毕竟谢鸣向来安静得像团影子,连呼吸声都隐在空气里。
宿舍的老式挂钟敲过十二下,张念在黑暗中数着心跳。铁架床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熟悉的洗衣粉味道混着铁锈气息漫过来。他紧闭双眼,听着谢鸣轻手轻脚地铺被子,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压抑的咳嗽。
直到床板彻底安静,张念才敢睁开眼,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着谢鸣蜷缩的背影,他的校服裤膝盖处还沾着斑驳的泥点。
晨光刺破薄雾时,张念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进教室。谢鸣正低头整理课本,发梢还沾着没干透的水珠。他的动作突然僵住——课桌下整整齐齐码着几包零食:桂花糕、牛肉干,还有包用报纸仔细裹着的柿饼。
最上面压着张淡蓝色便签,铅笔字写得工整又用力:家里特产,我说过的,分给你!
谢鸣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抖,喉结上下滚动。张念假装专心翻着英语书,余光却牢牢锁住旁边那个身影。
阳光斜斜照进教室,给谢鸣的睫毛镀上金边,他抿着唇把零食收进抽屉,嘴角却不受控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书页在指尖翻动,张念却一个单词都看不进去。他数着谢鸣低头时后颈的发旋,数着他翻动纸条的次数,直到晨读铃声突然炸响,惊得他慌忙低头,却把书签掉在地上。
弯腰去捡的瞬间,正撞上谢鸣同样探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的刹那,窗外的玉兰树突然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细碎的光斑。
…………
“谢鸣!等等!”张念叼着冰棍追出教学楼,书包带子在身后晃成波浪。谢鸣闻声停下脚步,白衬衫被风鼓起,像只落单的白鸽。
“吴川他们约了去天台打扑克,三缺一!”张念不由分说拽住对方手腕,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谢鸣微微瑟缩。自从那次桂花糕后,他发现张念总会在课间塞来橘子糖,或是在习题册上画歪歪扭扭的笑脸,可他仍不习惯这样直白的热情。
天台铁门推开时,混着汗味的风扑面而来。吴川叼着汽水吸管吹口哨:“唷,冰山美人肯赏脸?”
谢鸣僵在原地,张念却把他按在生锈的铁皮凳上:“别听他瞎扯,这货输急眼了就乱咬人。”
扑克牌在水泥地上哗啦散开。谢鸣盯着手中的牌,余光瞥见张念伸长胳膊去够滚落的骰子,校服袖口滑到手肘,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该你出牌了!”张念突然凑过来,荷味的气息扫过耳畔,谢鸣手一抖,甩出张错牌。
“哈哈!谢鸣你放水也太明显了吧!”吴川拍着大腿狂笑。谢鸣攥紧衣角,张念却突然揽住他肩膀:“输的人请喝汽水!走,谢鸣,我们去宰吴川一顿!”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谢鸣跟着张念穿过林荫道,看他仰头对着小卖部招牌大喊:“老板,两瓶橘子汽水!”玻璃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张念拧开瓶盖递过来:“其实……我发现啊~你牌气挺好,就是太闷了。”
谢鸣抿了口汽水,甜腻的气泡在舌尖炸开:“你为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因为你总一个人啊!”张念踢开脚边的石子,“上次看你在食堂吃白米饭配咸菜,差点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
张念哈哈大笑:“你知道吗?有个隔壁班女孩喜欢你,但你长得就凶,给人家吓跑了!哈哈哈!”
暮色漫上谢鸣的耳尖,他低头盯着汽水泛起的涟漪:“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个鬼!”张念突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从今天起,你归我罩了。以后谁要敢说谢鸣是怪胎,我第一个揍他!”
谢鸣一个“噗嗤”声没忍住,你一个小个子保护我?
路灯突然亮起,照亮少年眼中跳动的光。谢鸣握着汽水的手指收紧,喉咙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嗯”了一声,任由张念搭着肩膀往回走。
整条大道上,就会看见一个矮个头非得勾着大高个走,哈哈哈哈哈!
晚风掠过发梢,谢鸣悄悄握紧了手中的汽水,玻璃瓶外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滚烫的地面。
…………
某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切进宿舍,在水泥地上烙下窗框的影子。张念瘫在床上,汗水浸透的校服黏在后背,他翻了个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枕头下摸出个裹着绒布的长条形物件。
“谢鸣,给你听个好东西。”他半撑起身子,指尖熟练地拨开乐器上的气孔。清越的乐声骤然响起,像是溪水漫过鹅卵石,又像风吹过成片的芦苇荡。那声音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在闷热的午后织出一片清凉。
上铺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谢鸣原本枕着胳膊望向天花板,此刻却慢慢闭上了眼。
记忆突然翻涌——老家的芦苇荡,奶奶戴着蓝布头巾坐在田埂上,用布满老茧的手折出会唱歌的芦苇哨。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融融的,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滚烫的液体突然涌出眼眶,谢鸣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敢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只能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进鬓角。可当张念翻身坐起的动静传来时,他还是慌了神,慌乱地用袖口胡乱擦拭脸颊。
“你怎么了?”张念的声音带着疑惑。他仰头看着谢鸣泛红的眼眶,还有没擦净的泪痕在阳光下泛着光。谢鸣别过脸,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可能是汗水流进眼睛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张念盯着谢鸣紧绷的后背,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有烦心事,记得还有我。”
他弯腰把乐器重新裹进绒布,声音放得很轻,“这曲子叫《晚风》,我奶奶教我吹的。”
谢鸣猛地攥紧床单,指节泛白。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他死死咬住下唇,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咽回喉咙。直到张念重新躺下,宿舍再次陷入寂静,他才敢慢慢呼吸,任由回忆的潮水将自己淹没……
又是一天,张念咬着包子刚坐下,就看见谢鸣抓起书包往外冲。少年苍白的脸色和凌乱的发丝让他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后桌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又翘课?”
张念把包子往桌上一扔,从后门追了出去。他在走廊拐角看见谢鸣单薄的背影穿过操场,校服下摆被风掀起,像面残破的旗。他追到阳台时,正望见谢鸣翻过铁艺围栏的瞬间,帆布鞋在水泥墙上蹭出长长的灰痕。
“搞什么啊......”张念攥着阳台栏杆,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梧桐树荫里。早自习的铃声突兀地响起,他磨磨蹭蹭往教室走,胸腔里闷着团无名火。
推开门,窃窃私语声突然拔高:“听说他赌钱欠了一屁股债......”“难怪天天去捡破烂......”粉笔灰簌簌落在张念肩头,他握着黑板擦的手越收越紧。
“够了!”黑板擦重重砸在讲台上,惊得前排女生差点跳起来。粉笔灰腾起呛人的白雾,张念涨红着脸扫视全班:“嘴痒就去操场跑圈,上课了再让我听见一句,就别怪我不客气!”
教室里陷入死寂。张念转身继续擦黑板,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些残留的粉笔字,手腕酸得发颤。
直到班主任抱着教案进来,扫了眼谢鸣空荡荡的座位,只轻飘飘说了句“开始上课”,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张念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想起谢鸣后颈的晒伤,想起天台牌局时对方小心翼翼的笑,还有那个被泪水浸湿的午后。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卷起他桌角的草稿纸,上面还画着未完成的笑脸,被吹得贴在谢鸣空荡荡的课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