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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傻人有傻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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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后苑的跑马场上,朱焕谦身着一袭月白色箭袖,腰间玉鞓带垂着半旧的青玉连环佩,身形微胖却不显臃肿,倒比五皇子越王朱翊勋多了几分憨态可掬。
杨锦婳隔着青石板路望过去,见那抹竹青色身影正与三皇子赵王朱翊昭相谈甚欢。越王朱翊勋生得修长玉立,月白面皮上总含着三分温笑,说话时声如暖玉,任谁见了都要多添几分亲近。她下意识攥紧手中丝绦,目光掠过朱翊勋身侧的越王妃——黄氏今日穿了身鹅黄缠枝莲纹潞绸夹袄,腕上一对累丝嵌宝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端的是贵气逼人。
“十弟,十弟妹。”朱翊勋远远抬手,袖口绣着的竹叶纹随动作轻晃,“今日马场风大,怎的不多添件披风?”
“谢五哥关心。”杨锦婳福了福身,目光扫过赵王夫妇。赵王妃闵氏穿了身天水碧缠枝莲纹骑装,腰间丝绦与赵王的宝蓝箭袖相得益彰,倒真应了“夫妻同心”四个字。
朱焕谦牵着枣红马过来时,杨锦婳正盯着赵王妃的镯子出神。那是今上去年赏给诸王妃的贡品,用的是阗玉金丝攒花工艺,整个京城统共不过五副。她低头看看自己腕上的银镶玉镯,还是婚前父亲从库里翻出来的旧物,倒也衬得一双素手如雪。
“踏云今日格外精神。”朱焕谦抬手拍了拍马背,枣红马打了个响鼻,鬃毛在风中扬起漂亮的弧度。杨锦婳伸手摸了摸马颈,指尖触到顺滑的马毛,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这匹马的情形——在西直门外的演武场见到骑在马上的朱焕谦,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
“王妃可敢与本王赛一场?”朱焕谦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际。杨锦婳耳尖发烫,忙退后半步,却见他眼中闪过促狭笑意,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憨厚模样。
跑马场的青石板路上,四骑并辔而行。越王妃的坐骑是匹雪白的西域马,赵王夫妇则选了温顺的滇马。杨锦婳握紧缰绳,只觉踏云的蹄子在地上踏得咚咚作响,倒像是应和着她此刻的心跳。
“起!”朱焕谦突然扬鞭策马,枣红马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杨锦婳惊呼一声,忙夹紧马腹,踏云应声追上。两匹马在跑道上飞驰,风呼呼掠过耳畔,她只觉眼前景物飞快后移,连远处越王妃的惊呼声都渐渐模糊。
跑到第三圈时,朱焕谦忽然勒住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杨锦婳慌忙带住踏云,却见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要抱她下来。
“你做什么?”杨锦婳红着脸往后躲,却被他稳稳接住,抱下马时掌心的温度透过薄纱衣袖传来,烫得她心头一跳。
朱焕谦低头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深:“王妃方才可看见五哥朱焕勋的脸色?”杨锦婳一愣,回想方才掠过的竹青色身影,越王妃的惊呼声里似乎带着几分不满。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呆子方才故意跑快,竟是为了让越王夫妇落了面子。
“你呀……”她戳了戳他胸口,却触到结实的肌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朱焕谦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发烫,忙不迭转头望去,却见远处赵王夫妇正并肩缓行,赵王妃的天水碧骑装与赵王的宝蓝箭袖相映成趣,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
四人在凉亭歇脚时,越王妃的侍女墨竹捧来青瓷茶盏。杨锦婳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抬眼便见楚王妃正用帕子擦拭袖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她腕上的银镯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十弟妹的骑术倒是精进不少。”越王妃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蜜般甜腻,“倒叫我想起当年在辽东时,见过的蒙古女骑马射猎,那叫一个飒爽英姿。”
杨锦婳心头一紧,手中茶盏险些打翻。她知道越王妃这是在暗讽她的出身——虽为将门之女,终究不如江南世家贵女般底蕴深厚。她正要开口,却见赵王妃闵氏忽然轻笑一声:“姐姐说笑了,十弟妹这骑术,怕还是跟十弟学的吧?我可听说,当年十弟在开平卫驻军时,可是连鞑靼小王子都赞过他的骑射呢。”
凉亭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朱焕谦忽然挠了挠头,咧嘴笑道:“皇兄皇嫂别笑话我们,咱们兄弟几个,也就五哥的骑术能比得上京营的教头,我和三哥不过是跟着瞎胡闹罢了。”
他这一说,倒叫越王妃不好再发作,只得转而与越王说起朝政。杨锦婳趁机打量朱焕谦,见他正低头啃着案上的杏仁酥,嘴角沾着碎屑也不自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赛马时的英武模样。她忽然想起嫁入宁王府这三年,旁人都说宁王痴傻,可只有她知道,这呆子心里透亮着呢——就像此刻,他故意装出憨态,不过是为了让楚王夫妇放下戒备。
日头偏西时,跑马场渐渐染上一层金辉。杨锦婳牵着踏云往马厩走,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见是赵王妃闵氏,忙福了福身:“三嫂怎么来了?”
闵氏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银镯:“妹妹可别往心里去,你五嫂那人就是这样,惯会拿架子。”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我去年在苏州让人打的镯子,你瞧瞧可喜欢?”
杨锦婳打开锦盒,只见一对累丝嵌红宝石镯躺在金丝绒上,镯身刻着缠枝莲纹,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她慌忙推拒:“这太贵重了,我怎么敢收?”
闵氏却硬塞到她手里:“咱们妯娌之间,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我看妹妹的骑装颜色素净,配这个正合适。”她压低声音,“再说了,越王党如今势大,咱们这些妯娌,总要互相帮衬着些。”
杨锦婳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宫中听见的传言——今上身子渐弱,太子与越王明争暗斗,朝中大臣各站队伍,连带着各王府也不得安生。她下意识攥紧锦盒,忽然觉得这镯子沉甸甸的,竟比越王妃的玉镯还要压手。
回到王府时,天边已泛起晚霞。朱焕谦正坐在廊下看兵书,见她回来,忙不迭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锦盒:“三嫂送你东西了?”
杨锦婳点点头,见他翻开锦盒,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三哥三嫂倒是真心待咱们。”她顿了顿,忽然握住他的手,“可你实话告诉我,你如今跟着八哥,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朱焕谦身子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憨厚模样:“能怎么打算?八哥是长兄,我跟着他做事,不过是尽些兄弟情谊罢了。”
杨锦婳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那片温润中找出一丝算计,却只看到一片坦诚。她忽然想起嫁过来的第一晚,他摸着她的头说“别怕,我虽不聪明,却不会让你受委屈”,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呆子的傻话,却不想三年来,他真的把她护在掌心,连王府里的下人都不敢给她脸色看。
“可太子与晋王府势同水火,”她轻声道,“你难道真的看不出,这是要将咱们往火坑里推吗?”
朱焕谦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王妃放心,我心里有数。这宫里的事,太聪明的人反倒活不长,像我这样的痴儿,反倒能得个善终。”他伸手替她拂去鬓角的碎发,“你忘了吗?当年在开平卫,鞑靼人围城三天,我装疯卖傻,不也活下来了?”
杨锦婳愣住了。她知道他曾在边塞驻军,却不知还有这样的过往。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微光,她忽然明白,这呆子并非真的痴傻,只是懂得在这吃人的宫里,如何用一副憨态作保护色。
是夜,杨锦婳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戴着红宝石镯的自己。窗外传来更鼓之声,朱焕谦早已鼾声如雷,像个毫无心事的孩童。她伸手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忽然想起白天在跑马场,朱焕谦策马飞驰时的模样——那时的他,眼中有光,像草原上的雄鹰,哪怕明知前方是荆棘,也敢振翅翱翔。
她忽然笑了。或许,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福气吧。有这样一个看似痴傻,实则通透的夫君,哪怕前路艰险,也能携手同行。就像他说的,痴儿有天幸,或许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这份难得的“痴”,反倒是最珍贵的护身符。
更漏声中,杨锦婳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将两人笼罩。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声在夜空中回荡,像极了故乡的羌笛。她贴着朱焕谦温暖的胸膛,听着他均匀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哪怕有再多风雨,也值得她紧紧握住,再不松手。